第十三章 国家建构中的地方认同(第8/13页)
四、乱世之中的“土豪”与“游士”
从春秋战国到晚清的两千多年之中,读书人不是依附于王权成为国家官僚,就是投靠世家大族,成为名士清客。科举的废除,再加上宗法家族与王权制度的崩解,意味着一个统一的士大夫阶级面临着春秋战国之后的第二度解体,读书人再次流落到社会当中,成为自由流动资源。这些自由流动资源,分化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土豪”,另一部分是“游士”。
“土豪”是帝国体制遗留下来的旧士绅阶级,他们是晚清新政的产物,1916年之后法统破裂、南北对立、中央政权式微,“土豪”们往上发展无望,乃沉淀于各省,延续晚清新政的传统,致力于地方温和的保守主义改革,通过联省自治,实现国家的重建。“游士”是民国之后诞生的新知识分子,他们是新文化运动之子,满脑子新思想、新观念,对旧制度不屑一顾,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希望通过激进的思想与政治革命,毕其功于一役,建立一个强大的新国家。“土豪”与“游士”是旧制度已破、新制度未立的过渡时代的特殊现象,他们被旧体制抛离,但尚未被新体制完全吸纳。“土豪”沉淀在地方,为的是保一方之平安与繁荣,“游士”游走四方,寻觅新的政治领袖,志在重建独立、民主的统一国家。
若不是从思想形态,而是从社会形态而言,早在晚清,就有“游士”前辈的身影。最早出现的“游士”,乃是体制内洋务派官僚周围的王韬、郑观应等早期改良派,他们因各种原因没有机会走科举入仕的传统正途,于是在体制外部办报纸、当买办,以民间的身份发出声音,推动变革。第二代“游士”是体制边缘的底层士大夫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以布衣书生的身份“公车上书”,以一代舆论掀动戊戌变法。1905年科举的废除,将大批读书人抛到社会,成为无所依傍的新一代“游士”,其中一些激进的爱国青年云集东京,成为向体制造反的革命党人。民初“壬子癸丑学制”改革之后,大批拥有新知识的现代知识分子源源不断地从新学校里面生产出来,除了一部分被职业各界吸纳之外,相当一批学生毕业即失业,成为缺乏稳定职业的无根“游士”。他们思想激进,关心国家命运与前途,对社会与体制不满,在五四运动的感召之下,为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理想所吸引,投身革命运动。到1925年国民大革命兴起之后,最后打败“土豪”阶级的,正是这批“游士”青年知识分子。
然而,“游士”们早则在1919年的五四运动,晚则到1925年的国民大革命,才登上历史舞台,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的北洋10年,是一个“土豪”当道的天下。所谓“土豪”,就是中央权力式微之后所形成的地方豪强。“土豪”阶级是晚清新政的产物,出身于新政事业所开创的各种军事学堂、专业学校,有着学堂一代人独有的特色:不中不西、又土又洋,有现代的富强意识,但缺乏全面的新知识。与上一代有功名的士大夫如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相比,他们的儒家义理业已淡出,德性荡然无存。清末民初的乱世之际,整个社会氛围重才甚于重德,“土豪”一代精英就是以自己纵横捭阖、灵活多变的实用主义混迹于世,获得权力。他们在一场地方对中央的革命中浮出,根基都在地方,已然不复为国家精英,转而沉淀于地方,成为各省的“土豪”。
北洋时期割据地方的“军绅政权”,并非统一的政权,而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土围子,类似于五代十国的藩镇。北洋时期的南北军阀皆有鲜明的地方性,轮番执掌中央大权的北洋军阀,在强人袁世凯死后,按照地域籍贯和关系网络,分为皖系、直系和奉系三个地方派系。而南方的粤系、桂系、滇系、湘系以及眼花缭乱的四川军阀,都是在辛亥革命之后起兵家乡,割据一方。作为地方精英,军阀们的出身五花八门,有的原来是士绅阶级中的成员,比如吴佩孚就是一个穷秀才;有的只是一介武夫,甚至是土匪出身,比如“狗肉将军”张宗昌、“东北胡子”张作霖;更多的是晚期新政时期的军校、学堂毕业,属于清末民初过渡期时代的人物。北洋三系因为其实力所在,势力跨越地域,都想入住京城,掌控中央,而其余的地方军阀自知无法成为国家中心,唯有偏安一隅。科举时代的精英皆自上而下,由朝廷选拔任命,从中枢派往地方,但北洋时期的精英大都出身于地方,凭借自己的能力与实力,由县而省,自下而上地扩张地盘。因此,他们的各项资源,无论是财源、兵源,还是关系网络,都是上轻下重,具有十足的草根性。北宋之后军人的地位一直被文人压抑,近千年之后终于翻上身来,诚如陈志让所说:“军人不再是绅士阶级的附庸,不再是驯服的政治斗争的工具,而变成了政治斗争的主角。”[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