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12/13页)
上峰敦促结束战斗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下达,像催命符一般。李弥副军长那时双眼冒火,胡子拉碴,挥动手中的“汤姆逊”枪到处吼叫督战。日落前给我扫清山上的最后两个堡垒,结束战斗。但是出了意外情况,在我们用喷火枪攻击最后一个地堡时,忽然一个火球从李弥身边的暗堡里滚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个出口。那个火球滚到李弥跟前,忽地站了起来,扑向他。我刚好就站在李弥身边,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那火球抱住了。那是一个烧得皮肤都在淌油的小鬼子,但他有僵尸一般的力气,抱住我就往山坡下滚。我们滚了约莫四五十米,这个家伙竟然还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后来,据说他们找到我时,都认为我死了。我裹在身上的“死”字旗也烧得一块布片片都不留了。手榴弹就在我的身边爆炸,我全身也被烧得看不出个人样。但我和那个鬼子还紧紧抱在一起,人们怎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于是就把我们一起往死人坑里抬。那时松山下面挖了几个大坑,是用刚从美国运来的推土机推出来的,驾驶室里都是美国人。我们的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呆呆地在一边看。收尸队把一具具尸体抬到坑边,推下去,就像推下一截朽木,或者一头死猪死狗。战场上人们对死亡已经非常麻木了,就连医护队的医护兵,见到那些倒在战场上呼天抢地的伤兵,哪怕他身子被打穿了,一只手没有了,他们理也不理。因为你还叫喊得出来,说明你还有几口气,他们首先要救的是那些叫唤不出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我其实那时也只有一口气了,这口气化作了一滴泪,这滴眼泪恰好又被李弥看到了。李弥虽然在内战时是个顽固到底的反动派,但在战场上对官兵还是很有感情的,他看到士兵们要把我和那个鬼子一起推到了大坑里,就高声骂道:你们这些混账,怎么能把我们的勇士和鬼子一起埋葬,给我把他们分开!我要给这位兄弟单独立碑。一个军官回答说,副军长,两个人都烧在一起了,分不开。李弥给了那军官一马鞭,自己跳下了墓坑,其他人也只有跟着跳下来。李弥抱着我的头说,你们都给我轻一点,不要弄痛了我这兄弟。我那时大约死不瞑目。我能合眼吗李老师?松山都快要攻克了,我马上就要打回老家去了,我还要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滚回东洋哩。李弥蹲在我身边帮我揉眼眶,想让我合上眼。他揉啊揉,忽然站起来大喊:王副官,快给老子抬担架来,这位兄弟还在淌眼泪!
那是我最后一滴眼泪。从那以后,我再悲伤都只有干号了。没有眼泪。我的眼泪被烧干了。
我的抗战就这样结束了,想想挺窝囊的。在国家民族需要你效命的时候,你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做芝麻大点的事情。到今天,真是恨不抗日死,至今蒙难羞!哪像我们联大伟大的诗人廖志弘同学,死得那样轰轰烈烈,那样悲壮激昂。
对了,我后来为什么李代桃僵、顶了廖志弘的名字,跟随李弥参加内战呢?我还是把故事讲回到松山上吧。廖志弘离开那天早上,小三子把头晚帮我们烤干的衣服送来,匆忙中我们互相穿错军服了。领章上都是一杠三星的上尉,战场上军衔在,军人的荣誉和责任就在,下级军官和士兵就得听你指挥。本来远征军的军装左胸前都有个胸章标识牌,上面写有部队番号、军衔、军种、姓名。但在战场上,除非你战死了,哪个还有闲心去辨认那标识牌?
我的勤务兵小三子被我派去跟随廖志弘押送那个日军俘虏到远征军长官部,后来就一直跟着他重返战场。小三子以为我战死了,就对廖志弘说,我的长官死了,你就带我一起打鬼子吧。他是羡慕廖志弘所在的那个伞兵突击队武器好、吃得也好,美国的牛肉罐头放开来吃。而在我的连队,一天也就一斤大米,美国牛肉罐头要营级以上的官佐才配发。他们后来参加了收复龙陵的战役,然后追着小鬼子的屁股打,一直打到一个叫黑山门的地方,廖志弘已经受了伤,但国境线就在前方,亲手把日本鬼子赶出国门,是一个抗日军人多大的荣耀啊。
但我们的诗人廖志弘,却战死在中缅边境的国门口,阵亡时间是1945年元月19日。两天后,我们滇西远征军和驻印度的中国远征军胜利会师。胜利的曙光即将带来和平,我们的诗人却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