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10/13页)

我刚才在村口看见的就是我的媳妇啊!

你不相信?那是她的阴魂。我知道你是马列主义者,是共产党员,信奉唯物主义;我虽然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但我是唯心主义者。我相信人是有阴魂的,我在阴间有那样多的亲人、战友、兄弟。他们还活在我的生活中,我时不时都要和他们打照面,与他们交谈,在他们那里找到宽慰。我在阳间是个猪狗不如的历史反革命,在阴间的那些生死袍泽、患难兄弟找到我时,我仿佛才能找到尊重,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哪!李老师,那些屈死的、冤死的、战死的人,阴气特别重。也就是说,他们的灵魂比寿终正寝的人更重,因为他们心中有恨啊。我第一次蹲监狱时,有个同改是美国回来的物理学家,他说在美国曾经有些科学家专门研究人的灵魂有多重,竟然还给他们称出了重量,说是有22克左右。但我的妻子,我的那些抗战时战死的战友,我相信他们的灵魂绝对超过22克。他们的灵魂不会随风飘去,无影无踪。他们会经常回来的,为了让活着的人记得他们。

好吧,你不相信人的灵魂是可以显现的,但我那天真的看见我媳妇了。我回家第二天就去“跳跳石”那里凭吊我的妻子,却发现“跳跳石”离水面有近两米高。那时正是旱季,池塘里的水也浑浊,没有人傻到这个时候来这里洗衣服。陪同我的哥哥告诉我,这是小梅知道你打日本人回来了,从阴间赶来显形给你看。兄弟,你还得回去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李老师,你说这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种?是爹娘生下的不知道礼义廉耻的人吗?是直立行走的禽兽吗?可是你看那个秋吉夫三,也像我们一样上过大学,也读普希金、雪莱、拜伦、艾略特,甚至还背得不少唐诗宋词。我还记得他戴着眼镜的模样,看上去又颇有书卷气。他的五官长得很开阔,不像我们漫画中那些贼眉鼠眼的日本人。有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唇线很柔和的嘴。我那时忽然有个很奇怪的联想:不知这家伙在东京帝国大学,是不是也会演话剧?可不管这些日本人受什么教育,会不会演话剧,可一到战场上,他们就都成了魔鬼。

战争啊……

我受伤后,心灵的伤其实更重,我毁容了,无脸见人,不但认为自己的战争结束了,更认为人生也完蛋了。李弥虽然给我加官晋爵,让我再回部队干,我其实一直在犹豫。滇西战役结束后,国民党政府也在裁编军队,很多军官和士兵都脱下军装回了老家。不是他们不想打内战,而是大家都厌恶了战争。滇西战场太惨了,死人堆爬出来的人,看见活人都会以为遇到了鬼。

但我兄长的那句话就让我重新走上了战场。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很快投降了,我们稀里糊涂就被送到内战前线。今生要是还赶得上和日本人开战,我一定要报名上战场。这一回,我要站在共产党这边。

好,好,李老师,我不哭,我只是在呜咽,痛到极点时就是干号。我的眼泪早就被仇恨熬干了。都说仇恨是一团火,人们以为它只在胸中燃烧,其实在战场上,你就能看到仇恨之火在人们的头上燃烧,在眼睛里迸射,从喉咙深处蹿出来,在每一个毛细血管里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我们是这样,日本鬼子也是这样。他们对我们的仇恨,一点也不亚于我们。我这张本来还算对得起观众的脸,就是被他们的仇恨烧毁的。

1944年9月6日,松山即将攻克,小鬼子只剩下最后几个据点了。唉,看我说得多么凌乱,颠三倒四的。反正在这黑暗中,我们都是没有时间感的人,想讲到哪儿讲到哪儿吧。松山战役打到尾声,双方都战得筋疲力尽。日本军人的荣辱感相当强,不投降,不当俘虏,团队协作意识强。我们攻打松山时,一个军加一个师,还有美军助战,围着松山打了三个月,几近于“围殴”了。蒋介石几次发电报来斥责前线指挥官,要我们向日本军人的顽强精神学习。远征军长官司令部总司令卫立煌也火了,所有战场上的军官都降一级继续战斗,我那时也从连长降成了排长,而我的身边实际上还没有一个班的人,事务长、卫生兵、炊事员、司号员、勤务兵都编进了战斗队。兵都打光了,可九一八国耻纪念日之前再攻不克松山,各级军官都要上军事法庭。可见这仗打得多么窝囊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