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13/13页)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廖志弘是一个完美主义的诗人,不是他的诗如何完美,而是他的人生。在他倒下的地方,一首最为完美的史诗,终于以血写成了。“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你、我,谁都不会忘记”。

1946年,我从内战前线回到昆明,小三子告诉我说,廖志弘牺牲时,他就在他身边。他已经浑身是血,都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几处战伤。小三子听廖志弘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贾霁……贾霁……”他以为廖连长临死前糊涂了,忙高声喊,长官,我是郑霁,郑霁,不是贾霁。小三子是贵州人,大约听不懂廖志弘的湖北官话。1961年我第一次服刑提前出狱后,曾经想回一次龙陵老家。但走到怒江河谷上的惠通桥哨卡就被挡回去了。为什么?因为那时“搞政治边防”,我这样的人不能靠近边境线,哪怕我的家就在那边。我只能在松山对面的山上遥望我的家乡和松山。记得就在那天,我听到远方的云团上有个声音飘来,那是廖志弘当年在天堂里的叮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才幡然醒悟,这才是他最后的遗言!

家祭啊家祭,我们现在何以有家?

我负伤后在昆明的美军医院昏迷了二十多天,醒来后发现人们一直在叫我廖志弘。那是因为我那身烧得破破烂烂的军装,刚好还可辨识出“廖志弘”三个字。养伤期间李弥曾经到医院来看我,为我授勋,还带来了廖志弘的一大堆家信。由于我是战前刚调来第8军的部队,他怎么会认识我这个小军官呢?加之我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我的营长、团长都战死了,连里的兄弟也没几个活下来的。因此他就根据下属的报告把我当成71军的廖志弘,授勋证书上也写的是廖志弘的名字。说真话,我认为他配这个荣誉,人都战死了,没有勋章,连碑都没有一块。他在九泉之下得知以自己的名获得了一枚四等云麾勋章,我相信可以告慰他的英灵了。天堂里的常娟也会为他感到骄傲,为我感到高兴。再说,当时已经把战功表寄给廖志弘的家乡了,我实在不愿廖志弘的父母再接到一纸“荣哀状”,也就是国民政府发的阵亡通知书。

我从内战前线狼狈逃回云南的路上,曾经专程去到湖北廖志弘的家乡,想把那枚勋章交给他的亲人。廖志弘的遗腹子已经一岁多,他是这个家庭的希望和欢乐源泉。我还记得他的妻子那时的模样,朴素、沉静,温婉、贤惠,虽是乡下女子,但也不失落落大方。我在他家喝了一碗茶就仓皇逃跑了,就像一个懦弱的逃兵。因为那时我已经玷污了这枚勋章……

那些年我一直以廖志弘的名义给他家写信,告诉那远在湖北的老父老母,弘儿立战功了,弘儿又晋升了,弘儿随军开赴北方接受日本人的投降,弘儿定会带一面日军军旗回家,弃之于猪圈,任吾家猪狗践踏;弘儿戎机紧迫,实在无暇回家探望父母……到了1950年以后,我再也不敢给那边写信了,怕给人家带来麻烦……黄遵宪有诗云“芝焚蕙叹嗟僚友,李代桃僵泣兄弟”。我顶着廖志弘的名参加内战的那些日子,多少个夜晚,哭我又哭我的好学长啊!我人生中的错事做得多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错的一件事。

唉,就让他们以为廖志弘到台湾去了吧。人只要没有确切的死讯,就会给活着的亲人留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