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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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们从楼上望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卫军,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朱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接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卤簿大队的前驱是六匹大白象,它们一律络着金笼头,披了各色彩缯色绫、璎珞流苏,并排地走在队伍前面开路。驭象人各自坐在象颈上一张小小的木莲花座椅上。他们走在拥有两万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卤簿队的前列,负有调节这个行列前进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顾右盼,十分自豪。
他们原来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显得特别渺小,但在这个行列中,在两旁观众的眼睛里,忽然都变成了大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儿,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份,同时穿着的绯色和青色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他们虽有资格参加这个行列,却够不到侍从官家、紧随玉辂的地位。他们原来也都是一寺之长、一府之长、一署之长,平日在老百姓和属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泡,唯恐自己的体积不够膨胀。现在,在这个场合中,他们以特别灵敏的嗅觉,嗅出不宜把自己扩大而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一个个低头缩颈,矮矬身躯,猴在马上,把所占的空间面积压缩到最小限度,免得在这个大行列中显得不恰当的突出。
跟着的是一队队的步兵,然后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所属军官们所组成的铁骑大队,称为“甲骑具装”。这支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是禁军中的精华、仪仗队的中坚。他们一律手执兵刃,跨下骏马,应着铜鼓和金钲的节奏,踏出一阵阵齐整匀称的马蹄声,在观众们的欢呼声、喝彩声中,操纵自如地缓步而进。
这个队伍的最后一人是临时派来指挥卤簿的姚友仲。他头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细鳞金铠,外面罩件绿袍,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兼着卤簿使的刘锜,如果不在假期中,这原应是他的差使。
这支甲骑具装正是刘锜来到马军司当差后,花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顿得面目一新的。现在刘锜娘子看到赵隆不满意地摇摇头,猜中他的心思,就指指窗下的铁骑,洒脱地说了一句:“他们都是‘立仗之马’,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经用场时,却不会嘶叫一声。伯伯你道这话是与不是?”
这个典故用得恰到好处,赵隆不由得痛赞一声:“贤侄媳把他们比喻得绝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马。愚叔要为侄媳浮一大白了。”
说着,自己端起酒碗来,就鲸吞了一大碗。这时,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见姚友仲也在队伍里,就大声嚷道:“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是一条汉子,当年在部队中何等意气,不想今天厮混在这些绣腿花拳的小厮中间,胡闹些什么?”
“鹏飞今天是顶了他的缺。”刘锜娘子指着丈夫咯咯地笑起来,“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来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马。”
“他呀,他刘信叔,”赵隆又大声嚷起来,“却是一匹超群轶伦、目空冀北的千里马。咱西军把他培养出来,可不是到御前来摆样的。”蓦然之间,他想起昨天刘子羽顶撞他的话,隔宿的积愤和十年的往事,连同眼前的种种拂意事,化成一股郁勃之气,兜上心来。他愤愤不平地用筷子敲着窗沿说:“贤侄呀!你这副气概,你这身铜筋铁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这时下面的銮驾,已经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赵隆喝得醉了,只顾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俺这副老骨头,早就卖给官家,”他的声音嘶哑了,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说话,“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这个闺女嫁出去了,还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只是这场战争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说什么大丈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好不冠冕,却不知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爹,”亸娘轻轻地推了爹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顾自己说话,傻丫头,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这时,他可是真正的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说朝底下看,转眼之间,就发出呼呼的鼾声。刘锜娘子轻轻推推他,也没有反应,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轻裘披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