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23页)
“哪里饿坏了俺?”赵隆指着两只银托盘说,“这两盘叫什么软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着俺满腹牢骚吞下去,早就填饱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开怀畅饮,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刘锜娘子这一劝,倒反勾起赵隆的满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赶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赵隆一下拍着桌子,半盏酒就泼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拼着这条老命,也要跟这些长虫、大虫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死谁活!”
刘锜夫妇急忙把话岔开去。
今天的盛宴是专为赵隆设的,刘锜早就为他订下了许多名肴善酿,这时又经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补充,使这张菜单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他们要了本楼名酒“樊楼春”和“玉旨”两种酒,又要来了声名卓著的美肴:玉版鲊肥、金丝肚、三脆羹炖虾蕈等,还要了一个名为“樊楼神仙会”的大杂烩,这是一锅足足可以对付十个人的胃口的高级大菜,作为一个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丰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赵隆哪里耐得下心来细斟浅酌,他一口气把三十个软羊荷包都掰开来吃了,还嫌手里的金盅太小,喝不过瘾,一迭连声地呼唤:“焌糟的,换个大杯来喝!”
“焌糟”是对酒店女侍应人员的普遍称呼。可是赵隆不明白东京社会的复杂性,在侍应人员中间还要分出好几个档次。这里的女侍们经过精挑细选,精心培养,都是才貌出众,应付合度,不愧为天下第一楼的侍应人员,她们理应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级的称呼。单凭赵隆“焌糟的”一声称呼,她们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刘四厢,”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还让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无一点体统,看来只配到草桥门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干,哪像个到天子脚下来做客的气派?”
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凭空涌现出一个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潘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
不配到樊楼来做贵宾的赵隆,偏要掇张椅子,坐到窗口来观光观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装得比实际更醉一些,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道:“信叔你看,这些人挤在一处干什么?”
“大礼告成,朝仪已散,眼见得銮驾就要行经这里。”刘锜指着楼下警戒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卤簿大队的前驱,六匹大白象已经走过来了。”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赵隆呵呵大笑起来,“俺只要看人。停会儿宰执大臣们可要从这楼下走过?”
“銮驾也要从这里走过,宰执大臣岂有不扈驾从行之理?”
赵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呛喉咙的咳嗽声和一口痰在气管中上下的锯动声。
“童太尉有缘,早在西边识荆过了。”在笑声的间歇中,他发音含混不清地说,“王太宰、蔡学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倒要好好地结识他们一番。一杯酒泼下去,却不是与他们结了水缘。”
可以听出来,他的那种狂笑,正是借着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来的积闷,包括对于这个浮华世界以及它的创作者的强烈谴责的痛快、豪放而含有恶意的发泄。这是一种摧折心肺、撕裂肝肠的恶笑。一个人这样恶笑一次,就会减损十年寿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