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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人?”她的声音,因为盼望而颤抖。
孔祥熙从西装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走,”他说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件东西。”
他们一起身,旁边就迎上来一位态度毕恭毕敬的银行经理,他带着他们去开保险箱。这间房间里,一格格上了锁的铸铁盒子一直顶到了天花板,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看着孔祥熙打开了保险箱,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只信封。
她把她的给了林鸣:“你就告诉我里面说什么吧。”
他撕开信封,看了一遍说:“你自由了。他收回了对你的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宋玉花愣住了,只觉得腿一阵阵的发软,多少年来把她和她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债务,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接着,林鸣开始看他自己的那一封,“我也自由了。他给了我们各一千块钱,作为遣散费。”
她低下了头,别人如何知道她的心思。现在,她可以跟着托马斯走了,或者,她也可以北上参加革命,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和那些钻石比起来,一千块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在乎钱,自由已经足够了。”的确,这是事实。
“可是,他原本可以再关你……”
“十年。”她脱口而出,她心里太清楚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她都在计算离自由还有多远。现在,在晕眩中和孔祥熙道别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汇丰银行的大楼,十二月的寒冷立刻包围了他们。她抬手摘下别在发髻上的鲜花,扔在了人行道上,她再也不用这样戴着花,取悦任何人了。
林鸣的目光落在这朵花上,就一会儿工夫,这朵花就被匆匆来往的脚踩烂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可以去找托马斯,现在就投入他的怀抱,离开这个国家,永远和他在一起。一千块钱足够买两张船票,然后,当他们在大海上漂荡的时候,她可以拿出那些贵重的石头,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或者,她也可以去北方,那么久以来,这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而这个理想,现在已经不那么遥远了。
那天夜里,国王乐队演完最后一支曲子,应听众的要求,重新回到舞台上演奏安可曲。那是一曲华丽而富有节奏感的《蓝色狂想曲》变调,托马斯正弹奏到一半,当他一抬头的时候,怔住了。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一幕,宋玉花独自一人进来了。她没有沿着楼梯,进入那个包厢,而是直直地走进了舞厅。她看上去和平时不一样,身穿一件男式的大衣,更显得身材纤瘦。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看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继而勉强跟上节奏,他之所以能弹完这一曲,实在是因为他已经弹了太多次。终于掌声响起又平息,大厅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她,她才是他的presto agitato,激动的急板。
“发生什么了?”她没有戴耳环,没有涂腮红,脸上干干净净。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
“杜月笙走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动作,以前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敢想象的。
“听到消息后,我跑到华格臬路了,可是,大门锁着。我到处在找你。”他盯着她问:“走了,你是什么意思?”
“他羞辱了前来和他谈判的日本将军,现在他回不了家了。我自由了。”
“那你家的债务呢?”
“都了结了。”
他拉起她的手,径直往外走去,是她硬拖住他,托马斯才回头拿上外套穿上。自从国王乐队在这里复演,这是第一次,他在演出结束之后,无视堵在门口的宾客,直接冲出剧院,冲向外面。“杜月笙把我安置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我可以在那里住一个礼拜。”她说着,挥手招了一辆带斗篷的三轮车,他们钻进车里,合披一件外衣,依偎在斗篷下。他们躲开了外人的目光,在夜色里穿过法租界,绕进了老城厢迷宫一般的弄堂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知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有她自己的事业,他不可能完全走进她的世界。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放开她了。
进了她的房间后,再次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那时候的他们,已经饥肠辘辘,他们不得不下楼出去找点吃的,喝点茶了。一来到街上,托马斯发现眼前的世界完全变样了,和高雅幽静的法租界那么不同,这里喧哗嘈杂,人多路窄,充满生活气息。街上跑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花花绿绿,叮当作响,好不热闹。沿街的店铺打着各色各样的旗帜,在冬日的寒风中猎猎飘荡。穿着厚厚棉衣的行人,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匆匆来往。在她的楼下,底层店铺是个米店,一麻袋一麻袋的米摞得整整齐齐的,堆得高高的,差不多顶到了天花板。米店的生意很好,来粜米的客人络绎不绝,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