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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的一天,林鸣接到了一个口信,让他傍晚时分到华格臬路去一趟。他的第一个担心是他的夜总会,是日本人终于要来接管了吗?日军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上海的夜生活依然继续着,但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人们的醉生梦死中,对毒品、赌博和烈酒的需求量比以前更大了,夜总会的算盘声一直会响到凌晨。虽然保险箱越来越满,可他的心里一直在担忧,他担心日本人会发现,会把这一切都据为己有。他总觉得危机在逼近,今夜,会是最后一夜吗?

或者,是因为德国那边又有麻烦了。在上海,纳粹规模很小,但是组织严密,有着他们自己的间谍和人员,对于上海开放接受犹太难民,他们非常恼火。另一件让他们痛恨的事情是,在上海的富裕犹太人,比如维克多.沙逊爵士和贺理士.嘉道理勋爵,向身无分文的难民们伸出了援手,给他们提供食宿。有些在德国做生意的犹太人,希望在上海继续把生意做下去,他们得到了小额贷款,在上海有了栖身之地。不久,犹太人在上海有了他们自己的学校和诊所,甚至有了自己的犹太教堂。林鸣和孔祥熙曾经和杜月笙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夜晚,探讨犹太人问题,敦促他抵制德国,拒绝德国人限制犹太人的要求。这段时期,“劳埃德.特雷斯蒂诺”号邮轮一次次从意大利热那亚驶来,停靠在黄浦江边,每次卸下数百无助的难民,上海的犹太人口以每个月增加一千人的速度迅速膨胀。幸运的是,说服杜月笙并非难事,自从希特勒叫孔祥熙向日本人投降之后,杜月笙对纳粹就恨之入骨。

林鸣到达书房的时候,杜月笙还没进来,他就等在书房里。这是一间窗户紧闭的书房,这些铺着红地毯、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书房,是杜月笙的迷信。如同在他的长衫下,戴着一只风干的猴头,那是他的护身符。也就像他在老家建了庙宇,用以供奉祖先,整天香烟缭绕,烛光跳跃,其实,他的先人都是从穷街陋巷走出来的,穷得叮当响。这些房间,四壁嵌着深色红木,莲花造型的灯笼泛着温柔的光,让人联想到他在青楼里厮混的少年时期。这样的感觉,是他的父亲喜欢的,有一天,他自己也许也会这样装饰自己的房间,如果他能熬过这场战争的话。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执着、自己的迷信,他的迷信之一就是珠丽。最近几周的战火,让他意识到自己对珠丽的感觉,他想要保护她,照顾她,要她平平安安的,不能把她留在妓院里,他必须挣出足够的钱把她赎出来。

前一天晚上,他和她在一起。她还是那么美好,那么甜蜜,虽然过了二十八岁,他还是没有提起要为她赎身。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已经谅解了他,依然温柔地爱着他,他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开始省钱了。但是,他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存够钱,因为这场战争,更加不确定了,也许要好几年。和她说着这些事情时,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只是他的计划,希望渺茫,前途未卜,可是她还是感动得泪水直流。她在他的身下颤抖,双手紧紧地揽住他的肩膀,她的大腿缠绕着他,他们的身体就这样交融在一起,因为爱,也因为感激。他也抱住她,回应着她的爱,他的心里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不会改变。他会去跟鸨母提出为珠丽赎身的,无论以什么代价,无论需要多久。是这场战争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扇隐秘的门响了一下,开了,杜月笙身穿一件灰色丝绸长衫,踱了进来。

“先生。”林鸣站起了身,恭敬地喊了一声。

杜月笙对他点了点头:“等一下你来给我做翻译。”

“愿意效劳。”有些时候,一位男性的翻译在场会更加合适。

“一个日本军官到了上海,他一定要见我,就在今晚。他说,就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名字叫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将军?就是那个自称满洲里劳伦斯的?他是华北第一总军司令。”

“就是他。”

“可你不需要翻译啊,他能说中文,据说,他还会一点上海话呢。”

“我知道,可是,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就说这两种话我都不会。今晚,我和你就用苏州话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