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7/9页)
有几分钟,我们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站起身来,沉浸在一种我不想细究的痛苦情绪之中,他围着柱子绕了几圈,嘴巴不停地嚅动着,仿佛在发表一篇演说。忽隐忽现的灯光——科尔曼油灯放出的白光把他的脸部剪影像浮雕一般投射在墙上——让他显得老态龙钟。突然,他靠在柱子上,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笼子里有个犹太人。大约五十岁,是个好人。他的名字……你可以去查查记录……是西姆・列文。所有的实验我都做了,上面要求我证明什么,我就证明什么,但我还没把研究成果应用在普通的健康人身上,比如我们军队里年纪较大的士兵身上。于是我选择了西姆・列文。我从笼子里一群不起眼的人当中把他挑了出来。我告诉助手:‘就是他!现在我们来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他犹豫了。从柱子那里可以看见我坐着的地方,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恐怖和厌恶的神色,但是他没法不继续讲下去。“每天早晨,我们让西姆·列文一丝不挂地走进一个精确控温的房间。我们将温度调得越来越低。八个小时后,我们把他放了出来,让他回到那些满是不起眼的犹太人的笼子里去。开始他只是穿上衣服,然后跟他们聊天。后来,他回去的时候被冻得浑身青紫,两个肥胖的中年犹太妇女开始照料他。她们抬起他那冻僵了的身体,夹在两人中间,好像他是一个婴儿。那个笼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把省出来的衣服盖在那三个犹太人身上,盖在那两个胖女人,还有浑身战栗的西姆・列文身上。
“我开始恨起这个坚强的小个子犹太人,因为每一次他走进那个房间都会平静地宣布说,我还活着。说完,无论那天遭受过怎样的对待,那些犹太人都会欢呼起来。我还活着。现在对于他们来说,让他活下来变成一件象征着荣誉的大事。他们给他省下吃的。给他按摩。给他偷来药品。他们的意志使得他也坚定了活下去的决心。
“他所忍受的那些折磨,没人能受得了。他浑身发青,吊着他那肮脏的、萎缩成一团的小阴茎回到笼子里去说,我还活着。然后那两个胖女人,想起自己死在德国某地的丈夫,会张开双臂迎接他。
“这时候,肺炎流行起来了,每天早晨他开始用同样的话来问候我。彬彬有礼。早上好,教授先生。我还活着。”
史迪格里茨靠在柱子上,因为内心的恐怖而虚弱不堪。继而,他用幽灵似的、与一片死寂的房间十分协调的声音说道:“一直以来,我那个卑鄙的妻子会跟任何有点权力的人上床。”他满脸哀求地看着我,一副没法自我救赎、只得向牧师或犹太拉比求助的男人脸上那种可怜相。他用近乎哀号的声音争辩道:“然而在实验的事情上我是诚实的。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杀死西姆・列文,然后他就不能再说‘我还活着’这种话了。不,我严格地按照计划执行试验进度。我们每天都会降低温度。我的记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跟原计划一模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比任何人敢于作出的猜测都要长得多,这个肮脏的犹太佬——”十分钟之前,他还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感染了肺炎。他本该就此死去。不管参照哪种人类案例,他都该死了。但是不知怎么的,那些胖女人竟然给他注入了活力。所有被我夺走的东西,她们都还给了他。在最后的三天里,他说话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他还是呼哧呼哧地说着,早上好,教授先生。我还活着。”
“最后我们终于把他击垮了。你能相信吗,米勒,他一丝不挂地熬了三天,房间里只有零上两度,按照你们的温度计量方法。”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然后,他狂怒地喊着:“所以,你这个愚蠢的美国人,昨天我作不出那个决定。如果我们把他留在坎大哈,约翰・普利契特就会拒绝活下去。如果西姆・列文可以拒绝死亡,那么为什么普利契特不能拒绝活下去?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万事通先生。”
“后来怎么了?”我语气充满恐惧,也没有试图掩盖。
“他死了。比我们预计的整整晚了两个星期……十四天,然后他就死了。负责人对那几个胖女人非常生气,他把整个笼子的犹太人都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