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神农试药(第7/22页)
傅翔接着道:“我的祖父及父亲皆死于朱元璋之手,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虽然他已一命归天,但我在燕京城便帮燕王,离开燕京城我又帮朝廷,岂不成了反覆小人?更可笑的是朱棣和建文皇帝,一个是朱元璋的儿子,一个是朱元璋的孙子。”他说到这里,心中又想到章逸。明教前辈被朱元璋派锦衣卫一举毒杀,章逸现在却成了锦衣卫的红人、建文皇帝的亲信,连芫儿也变成了锦衣卫,这一切变化岂不荒谬至极?
阿茹娜又道:“傅翔,你看昨日那场纷争,铁大人最主要的考量不是谁对谁错,也不是那边胜那边败,而是不同族人之间应该和平相处,但天下世道谁会信这一套?过去一百多年里,蒙古人杀了多少汉人?近三、四十年来,汉人又杀了多少蒙古人?还有契丹人、女真人、回回、色目人;吃的穿的不同也可以打仗,讲话写字不一样也可以打仗,拜不同的菩萨也可以打仗。大家打杀来打杀去,身为渺小的个人,在这打打杀杀的大洪流中,怎能保有自主的方向?”
傅翔陷入沉思。阿茹娜问他:“傅翔,你若是个南阳府的蒙古人或回回,昨日在那般情形下,当那姓沙的回回对着汉人一声喊杀时,你能不加入队伍么?”
傅翔没有回答,他正在努力压抑,因为心底最深层的思绪正在汹涌翻腾。终于他决定不再隐瞒,颤声对阿茹娜道:“阿茹娜,你记得离开燕京那天清晨,咱们去了白云观吗?”
阿茹娜点了点头,立刻忆起那天清晨,傅翔带着她到白云观去向完颜道长道别,她也要去爹娘的骨灰塔前拜别。在白云观没有见着完颜道长,他正在闭关修道中;在爹娘的骨灰塔前,她告诉爹娘,自己这一生一世和傅翔永不分离……
傅翔接着问道:“你记得咱们留下什么话给完颜道长?”阿茹娜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咱们留下一笺,你在笺上写着:‘等不及大驾出关,咱俩去寻道长之腌菜也’。”
傅翔续问:“你还记得在你爹娘骨灰塔之前,咱俩读了什么?”阿茹娜道:“读一篇蒙古文的碑文,蒙文中夹有三个汉字,你识得的,便要我将蒙文译给你听……”傅翔的声音变得更加颤抖,低声道:“你还记得碑文的内容么?”
阿茹娜被傅翔的声音和神情吓到,她的声音也开始发颤:“我怎会忘记?那碑文说,我爹爹蒙古军‘下万户’札赤兀第.脱里.札萨克,在辽河之围中英勇杀敌数千,终因兵力悬殊,力战拒降,为明军所杀。”傅翔咬了咬嘴唇,终于问道:“那明军的将领是谁?”阿茹娜道:“那三个汉字便是将领的名字,傅友德……”她望着傅翔激动的表情,心中忽然似有所悟,颤声问道:“傅友德……傅翔……他是你的……”
傅翔道:“颖国公傅友德,正是我的祖父。”
傅翔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压在他胸中最底层的隐痛;阿茹娜总觉得傅翔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藏在心中,这时终于明白了……
“傅翔的祖父杀了我爹!”她再也忍不住,双手蒙着脸大哭起来。傅翔双目含泪,紧紧地抱着阿茹娜,说不出话来。
除了极度的哀伤,傅翔和阿茹娜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大祸即将临头,但究竟是什么大祸,却又模糊不清。五味杂陈之中,只有在想到对方所遭受的极度苦痛时,才能稍微理清一些自己的慌乱。傅翔想到阿茹娜在茫茫人海中偏偏爱上了自己──杀父仇人的孙儿,那种打击、失落和绝望,自己要如何去安慰她?
阿茹娜从意识到“傅翔的祖父杀了我爹”的一刹那起,脑海便陷入一片空白,泪眼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有的只是一片漆黑,无穷尽的漆黑,彷佛已经永远告别了光明的世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黑暗中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阿茹娜,你要坚强!阿茹娜,你不能被命运打倒!”那声音渐渐清晰,渐渐响亮。她感受到傅翔拥抱她的力量也愈来愈坚强,她的泪眼中再次出现一道光亮,她看到了傅翔坚定、温柔又爱怜的眼神,那眼神是在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地老天荒,唯此情不渝。阿茹娜轻叹一口气,停止了哭泣。
傅翔吐出了一口长气,似乎也吐出了胸中的隐痛,心头突然清明起来,似乎有一道灵光闪过他的心田。他轻轻地放开了阿茹娜,双腿盘坐在石块上,双掌上下相叠,一股纯净的真气从丹田升上来。他不知不觉间练起了“洗髓功”,那股真气每经一穴便清一穴,每过一脉便净一脉。他默念着达摩《洗髓经》,待真气转了一周天,只觉全身轻松清净,心头却抱着一团透明的、暖洋洋的纯阳之气。他的脑中一片空明,只因揭开了最底层的隐痛,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刹那间,忽然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