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5/12页)

祖父是个严格的人。

决定好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会遵守,任何事都会严格地去执行,正确且精致地完成。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说他不知变通,或许就是这样了,但对的事就是对的,错的事怎么样都是错的。因此我认为祖父这样的人生态度值得效法,现在也这样认为。

祖母也全心全意服侍着那样的祖父。说服侍听起来像臣子,但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如此,妻子就是要服侍丈夫。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认为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妻子。

祖父不是会毫无理由责备伴侣的人,而且温顺勤奋、细心内敛的祖母也不是那种会惹来丈夫责骂的人。

除了某一点。

祖母似乎有一项特质,是祖父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天眼通——在家里帮工很久的老师傅说。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能力。是类似灵术吗?据说祖母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偶尔会做出宛如看透什么的言行举止。

据说……祖母能看到远方的事物、墙壁另一头的东西、箱子里面的物品。她擅长找到失物。

我不知道是否是类似占卜的法术。

不过我记得每个月约有四五次,街坊邻居会来找祖母商量事情。应该是来依靠祖母解决问题的吧,也就是说祖母帮到了他们的忙。如果祖母是个占卜师,表明她十分灵验。

来找祖母帮忙的人会带着蔬菜或糕点,有时会包个红包上我家。然后他们都对祖母十分感激,再三道谢后离去。

小时候我很喜欢这一幕。

因为看起来祖母做了很好的事。

事实上,每个来找祖母的人都很开心,很放心,有时甚至流着眼泪回去。他们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坏事。

然而祖父每次看到有人上门,就会摆出臭脸,客人回去后,一定会怒骂祖母。我觉得莫名其妙。祖母做的明明是好事,却挨祖父的骂,这太没道理了。年幼的我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样是不对的。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别说提意见了,愚笨的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祖父是个无比伟大的人。我实在没有胆子去顶撞伟人。

况且我还小。

而且我崇拜祖父、尊敬祖父。

对于被伟大的祖父责骂的祖母,我只是单纯觉得可怜。女人就是会毫无道理地受到呵责的可怜生物——年幼的我如此理解。

母亲也是如此。

母亲没有被吼骂过,但她只是默默地工作,为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事物牺牲奉献,奉献出一切,然后死了。

她没有祖母那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也不曾受到许多人感谢。母亲彻底平庸,她的人生彻底平平淡淡,而这也一样令我觉得没道理。

母亲过世时,父亲大哭。

祖母过世时,祖父过世时,父亲也哭了。

我总是看着哭泣的父亲。

我并不是在忍耐。我还是很沉默。因为我想不到该说什么。

感情这东西。

我觉得有等于没有。

确实,肚子里、胸膛里、脑袋中心,那些地方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像是感情的东西。它本来就有,但那并不是感情。

我认为感情必须要有形容它的语言,然后才会变成感情。

在说出口之前,悲伤、痛苦、难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或许完全没有区别。选择“悲伤”这个词,套在不定形的某物上头,说出口来,它就成了悲伤这个感情。

感情由一个人知道的词语数量限定。

词汇量少的人,感情的种类也很贫乏。

而词汇不使用就不会增加。

沉默寡言的我,连自己是悲伤还是难过都不太清楚。只是一片茫然。

虽然连自己的心情都暧昧不明,但我这么想:

与其人死了再来哭,为什么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哭?

我深深觉得母亲死得不值。

明明连自己伤不伤心都不明白,我却为母亲感到悲哀。

该说不幸吗?

父亲这个人对我而言——或者该说对我的人生而言?——总之是个异物。父亲擅长交际,性格开朗,是个话匣子,与祖父截然不同。

没错,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工匠,父亲是三流的。

他不会做工艺品,只能勉强刨出一片笔直平坦的木板,很笨拙。据说祖父很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资质低劣,要他只学刨木头。祖父应该是打算让他做能做的事吧。父亲成天就是刨木头。祖父的其他弟子挥舞凿子操作小刀时,父亲只是在刨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