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13/21页)

“他确实很性感,但身体不怎么健康。你该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开始癫狂地大笑,笑得太用力,不禁咳嗽起来。她止住笑声和咳嗽,靠在一件家具上休息,好像有点儿头晕,趔趄了几步,坐了下来。

“太累了。”她轻声说道。

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刚到肩膀。她把头发梳到两边太阳穴处,露出两只耳朵,看起来很凌乱的,倒把她的五官衬托得很端正,她透着一股孩子气和桀骜不驯的性情。

“太累了。”是什么让她这么劳累?因为不健康的生活吗?巴黎的女人和女孩的身体都很健康,只有我的健康是最糟糕的。几天前,迪莉娅抚着前额,摁着太阳穴,喊道,“我也很累,这里……”固执的念头、缺席的男人、不忠的埃森迪尔,这一切都在磨损她的心力。我仔细观察过那张完美的脸——即使你仔细扫描,也看不出一丝瑕疵——我在迪莉娅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到痛苦——或者说爱——的痕迹。

她坐在那儿,有点儿喘不过气,黑色的裙子上挂着一条金属链,上面系着一把细长的剪刀。我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尴尬,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像又恢复了自由行动一样,她责备自己磨蹭了太久。光线的变化以及街上的吵闹声提醒我下午已经过去了,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在我身后,身材纤细得无可挑剔的罗西塔小姐就站在那里,她有一种柔和的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看她了,使我震惊的是,她似乎变老了。同样使我震惊的是,她有可能透过那扇敞开的门,听到了我们关于周五情人的玩笑。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在我毫无理由的频繁拜访巴伯雷姐妹的时间里,我有些冷落她。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简单的工作对话、一些礼貌的问候、关于天气的看法、生活消费的巨额开支以及电影院。因为罗西塔小姐绝不会问一些跟我的私生活有关的问题,作为一个独居的女人,我显然在这方面很自由。我对罗西塔失去兴趣到底有多久了?我因此觉得羞愧,于是趁着迪莉娅往浴室里走,我考虑着要对罗西塔“好”一点儿。她在工作上值得效仿,天生具有纯正的美德,甚至自然而然就很优秀。她打了范德海姆[2]的手稿和亚瑟·贝尔奈德[3]的中篇小说,还有我那需要斟酌的满是圈圈画画的稿子。

她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两束细长的卷发搭在右肩上,她正耐心地等着我离开。我走向她,发现她完全没有注意我。她盯着迪莉娅的后背,看着她走出房间。她那双常见的蓝眼睛盯着她妹妹瘦小的西班牙玩偶似的身体和随手梳起的黑色头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妹妹。我神圣地对待着内心受到的冲击和颤动,走下那座小山,山下的房子有着红色的屋顶。我想:“虽然罗西塔古板且无趣,但只有在她内心深处才能找出答案,弄明白沙发床和卧室孤零零的窗户之间孕育的秘密,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人要出于纯粹的执着和嫉妒而假装,以便让我释怀。这个固执的年轻女人很可能知道一些线索。当然,她可能不会告诉我内情。她的神秘感,或是她外表的那种神秘感,简直就是一份天赐的礼物。她的黑发中可能藏有一缕金丝,或者脸上可能有颗幸福痣。”

我继续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现在是六月份,所以公寓管理员都把椅子搬到外面坐着,孩子们在玩游戏。飞来飞去的球让人左躲右避,像在跳乡村舞蹈一样……水槽堵住了的那种气味弥漫在六月精致的粉色的黄昏。相比而言,我非常喜欢我的西区,那儿有着空荡荡的、走廊似的那种回声。

一封电报给我带来一个惊喜:我的母亲茜多第二天就要到巴黎来,她会在这儿待上三天。这是她生平的倒数第二次旅行。在此期间,她并没有问巴伯雷家的年轻小姐们的事。我并不想在这里提及她的短暂逗留,但正是她的存在重新唤醒了我生命中的自尊与热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跟上她各种冲动的决定,我不得不假装心态和她一样年轻。她那瘦小的身躯饱含狂热的快乐,仿佛有人追着她一样,而我看到她这样却很害怕。但我还是非常难以接受她将会去世的想法。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她坚持去买三色堇的种子,听喜歌剧[4],看捐给卢浮宫的藏品;她带来三罐树莓和醋栗酱,还把第一朵开出蓓蕾的玫瑰用湿手帕包着;她把预报天气的小颚花缝在一张方形硬纸板上,给我做了个晴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