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民主之形:艾斯特·莎莱夫-格尔兹(第5/12页)
这样的流浪者,会在自己的漂泊中讲述故事(其实每个故事都属于格尔兹自己)。在一个少见的时刻,她讲述了自己的妈妈在九岁时曾躲在森林里,为的是逃开“二战”的炮火,一躲就是四年。那正是萨洛蒙所处的年代,格尔兹的母亲面对灾难时感到无所适从,只好凭着本能不顾一切地逃离。在其他一系列的事件中,格尔兹也在引导我们要寻找这些故事背后的启示(我们也可以把她自己母亲的故事看成她所呈现的大量故事总的背景)。在遭遇了长时间的阻挠后,2005年她终于在维尔纽斯艺术学院的拉莎·安塔娜维楚特(Rasa Antanaviciute)以及长期力邀她举办活动的维尔纽斯法语文化中心的帕斯卡·汉泽(Pascal Hanse)的帮助下,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她曾评价艺术学院的拉米尼塔·朱热奈特,“恐怕她是自己故乡的异乡人。”(这是因为后者评价她是“艺术世界的异乡人”。)最终的展览,则按照她的意愿,一直追溯到她母亲的故乡阿里图斯,一丝不苟地记录了那些曾在这里存在过的地方。事实上那些房子仍然在,只是已经被重新编号。而我们还可以看到她的照片中有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失焦(她在一天后才发现这个问题)。格尔兹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照片,与阿里图斯的场景并列,同时还伴有带有象征色彩的森林。就好像是通过相似的设计,历史自己会从你的把握中溜走,并在你的心上留下印记。“这段‘摄影之旅’充满了猜测、寻找与质疑。”当然,格尔兹绝非第一个在政治历史与私人记忆之间感到困惑的女人,但找到其中的联结与真实,既是一项义务,也是道义所在。
阿里图斯的空间在这里还有其他意义。这些年的森林生活让她的母亲在日常知识上出现了断裂,“每一件小事”对于母亲可以提供给孩子的内容而言都至关重要。“我意识到,她给我的一切,让我找到了与这些毫无对抗的办法。”母亲告诉她的一切是无法彻底掌控的(没有人能拥有一个“缺位”)。这大概也是为何她的作品充满个人印记,但却更获益于一种深远却不动声色的尊重。除了一两个表演的片段,就目前而言,格尔兹还从未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现过。这种缺位正是她认为,让她体会到身份认知,更接近于自我的内容。“在这种缺位下,事物可以更充分阐明自身,然后再自行把自己滤去。”就像我们曾介绍过、同样经历了这场战争的玛里昂·米尔纳,她也曾描述过使得绘画行为发生的心理前提:任何接近,都意味着要承担介入他者与自我的双重风险。提请如此的企图,是我们处在两个相对的空洞之间,而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我们如此企图的对象。
格尔兹描述了始终与危险相伴随的创造力诞生的过程。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被完全捕获,也没有什么会被完全填满。她是萨洛蒙那样的艺术家,为世人提供了超越与救赎。1996年,她整合了自己于法国小镇永河畔拉罗什进行的展出之前的全部展出,出版时取名为“不可救赎”。她对题目解释道:“一个人曾做过的事,就不可能再被抹除。但你可以选择去做一些不同的事,你可以选择去创造些什么。”事物为自己阐发声明,旋即便会消失不见。而所谓艺术在她看来,则是切实的“迷惘之地”。她还描述了一个悖论:“缺位”是有生命力的,但也顽固而坚定。它从不会完全释放自己隐藏的历史,却会在同时不断发出声响。倾听那些声音,然后那些声音也会主动吸引我们去倾听——这就是她的技巧。
对格尔兹2012年于瑞士洛桑举办的回顾展进行的评论中,乔治斯·迪迪-于贝曼表示,继法国诗人马拉美之后,她提供了一种“对我们历史的白色忧虑”。这一评价也完美地抓住了本书中始终贯穿的一个主题,通过讲述每个人曾经有的、公开或私密的历史路径,揭示了她们最初的形态与困扰。而他的法语原文“blancssoucisdenotrehis-toire”其实很难得到转译。“Blancs”意为白色,或空白,或单纯的空间;"soucis"则是关心、焦虑、渴望和担忧之意。这个词组体现的其实是一种引人瞩目的留白——除了绝对的缺位与空白,没有什么能够留下。而同时,这又意味着一种潜在的填满,以及一种由于恐惧而变得柔软安静的同情。像本书中的其他女性一样,格尔兹忠诚于她的焦虑和恐惧(不再恐惧从根本上说恐怕是最可怕的事)。也就是说,我们再一次遇到了一位尽管会感到痛苦,但仍对官方历史所提供的谎言十分感兴趣的女士。“对我们历史的白色忧虑”同样也可以解释成一种无意识:那空白,或者说是看起来的空白,意味着我们心底隐藏的最深的渴望,也安顿着我们最深切的恐惧。它们是超脱层次的噪声——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另一种场景”,而格尔兹则将它化用。在文化与视觉研究者诺拉·奥尔特(Nora Alter)看来,由于《声音机器》是在机器的轰鸣中“于意识之下完成运作”,它才会对唤醒人们旧日的工业情怀,以及发现遗忘过去具有如此作用。'Soucier'则是源自“Souci”,同时也意味着激发,从深处进行的触动。“一些不受欢迎的内容渗出,就像硫黄燃烧的蒸汽从裂缝溢出。”格尔兹发明了一种艺术装置,它以视听材料作为绳索和滑轮——环状声音、多重录像、分区屏幕,一切都和谐无间,自己却处在自我矛盾之中,从而使心灵与世界的激进与不和谐显形(她同时还是不和谐的推崇者)。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作品要以不止一种的方式呈现。这是为了作品本身与观众都可以处在多重矛盾中,并且以此超越自身时间的藩篱,在展览的过程里体验联结的形成与打破。她尝试捕捉那些“尚未可知”,并令它们在自己的作品里呈现出来(这接近于心理学家克里斯托弗·博拉斯的理论“未加思考的已知”)。“我通过记忆、删除、轨迹与置换工作。”格尔兹这样总结。在我看来,她是最重要的现代“无意识”女性艺术家中的一位。“我凭那些你知道的——我的无意识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