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始末(第6/10页)
敦也不情不愿地出了厨房,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或者说都没工夫松口气——又郁闷起来。浴室的危机过后便是床上的危机,而且会持续一整晚。今夜躲过去还有明天,明天躲过去还有后天,每一天都确确实实在等着我,太麻烦了。
分手吧。这样就能立刻解决。
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我这么想了。连自己都被吓到了,着实要好好反省一下如此简单的思维模式。我和敦也甚至考虑要结婚呢,敦也性情温柔,对人生积极进取,可以依靠,都是我这人既武断又轻率。反省的素材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我顺利完成了反省工作。然而在大脑深处,“想要分手”这个就发生在刚才的现实,却奇妙地清晰刻印在记忆里。
“今天我回去了。”敦也在客厅里冒出一句。
翌日清晨,我哀号着睁开眼睛。我梦见了跳蚤,很多跳蚤在我脸上爬,想要张嘴说话,结果连嘴里都进去了。我哀号着,在梦里疯狂地吐着唾沫,把手指伸进舌头深处,拼命地试图把跳进去的跳蚤扒出来。这么做着醒了,我哭得一塌糊涂。就算明白是梦,也擦拭不去嘴里的不快。呜咽因恐惧而僵硬,我双手覆在脸上。
一段时间我就这样一动不动,等待着梦的感觉像潮水一样退却。要知道会做这种梦,昨晚我就自杀了……脸上被汗水、泪水和唾液弄得黏黏糊糊,我一边痛苦地呜咽一边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脸从双手上怯生生、怯生生地抬起,我因安心和疲劳吐了一口气,然而在拨开头发的瞬间,我看到了比梦更骇人的东西。左胳膊的内侧,从胳膊肘到手腕整整一面都覆盖着红色的同心圆,热热地肿胀着。千真万确,和之前的小腿肚是一样的同心圆。
太荒唐了!
我觉得这一定是梦,绝对是梦的延续。然而它们却无视我的注目,同心圆依旧是同心圆,明目张胆地待在那里,待在我白皙柔软、略微丰盈的胳膊内侧。
我一定面如厉鬼。对跳蚤极度的憎恶几乎让我昏厥过去。掀开身上的被子,我趴着寻找跳蚤。抻直床单上的褶皱,把枕头从枕套里拽出来,一根一根用指甲抠印染床罩上的丝线。然而只找到了跳蚤粪。跳蚤们仿佛是在愚弄人类、嘲笑人类,留下了好多粪。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一定要把你们全部抓住,一只不剩地都杀了!
我缓缓下了床。如现实般真实的噩梦之后,便是如噩梦般荒诞的现实。究竟哪个才是我活着的地方呢?只有憎恨在无声地渗入身体,所有的一切我都恨死了。肮脏的跳蚤,若无其事撒播着跳蚤的威士忌,丝毫不起作用的除跳蚤粉、除跳蚤项圈还有沐浴露,卖给我这些的药房大叔,还有不知道我这些想法悠闲度日的所有人,所有的我都恨死了。
我的生活中,同跳蚤战斗成了头等大事。每天都在扫除、洗衣、给猫咪洗澡,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喷雾式杀虫剂。坐之前喷椅子周围,睡觉前喷床上,上厕所时喷马桶。十天量的药膏四天就没了,去拿新的时,女医生用混杂着畏惧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的胳膊,只说了句猫必须处理掉。我特别害怕露出皮肤,于是总穿着长衣长裤,把裤腿塞进厚袜子,天天这么一副打扮。六月一过半,有些日子特别闷热,便早早打开冷气对抗。
我对威士忌心存抗拒,除了一天一次给她洗澡的时间以外,根本不碰她,这一点让我惊讶。光想想抱紧那个柔软肥硕的黑色身体,那心胸宽广地怀拥无数跳蚤的身体,我就全身汗毛直立。我曾经爱抚着那松软的东西,享受着毛发在脸颊上的触感,仅仅这些回忆都让我想吐。这不是理性层次的事,而是生理层次的。她也对我异常恐惧,自己的主人忽然翻脸不认人,性情大变还杀气腾腾,因此她完全不靠近我。谁会相信我们是从她还是小猫崽时就一起睡的猫咪和主人,威士忌现在对我而言除了恐怖什么都不是。我把她放到外面的时候,一定在想就这样别回来了多好。然而乖顺的家猫威士忌总是按部就班地回家。
我的能量全都耗费在和跳蚤的战斗上,或者说同跳蚤强迫症的战斗上,所以工作必然敷衍了事。姑且把稿纸的格子都填满已是上乘表现,交了两篇被毙了一篇也算幸运(或者该说愤慨)。每当看到手脚上的疹子,都会想只要这些丑陋的疙瘩消失,我就别无所求。与光滑的肌肤相比,什么文章的节奏、语言的曼妙,那些之前觉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都根本无所谓。这种想法几乎颠覆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