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第8/14页)
第二天,我们得知判决已经宣布了,我到主教府邸去就可以看到羊皮纸上的判决书,我部分地抄录在了我的笔记本上。
判决书开始写道:“以上帝的名义,阿门。这是对肉体的定罪,是已经颁布及宣告的判决书,写在以下这些庄重地公布和发表了的文字之中。”等等,接着是对米凯莱的一系列罪行和过错的严厉的描述,我部分地转述如下,以便读者能谨慎判断。
“乔凡尼,又名米凯莱,雅各之子,属圣弗雷迪亚诺教会。出身低劣,与歹徒结为团伙,品行恶劣,臭名昭著,受异端思想的蛊惑,背弃天主教的信仰而沦为异教徒……他无视上帝的存在,自觉并执意与人类为敌,经过周密的审视,蓄意从事异教的种种堕落的罪恶活动。与小兄弟会的人,就是那些守贫的分裂教会的异教徒们,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还追随过并继续追随他们那种下流卑劣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异端思想是与天主教的信仰背道而驰的……而且,他来到佛罗伦萨城,在城内的公共场所顽固地宣扬其异教言论和信仰……他坚持认为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从未拥有过任何个人和共同财富,而只是单纯地使用他所得到的财物,坚持这是《圣经》里所认定的。”
但是,他被指控的罪行还不止这些,其中有一桩罪行我觉得十分卑劣,虽然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审判是怎样进行的)他是否那样承认,不过人们说米凯莱修士认为圣托马斯·阿奎那既不是圣人,也没有享受永恒的救赎,而是被罚入地狱,处于沉沦的状态之中!判决书最后的结论是,由于被告不愿意悔过自新,所以对他处以刑罚。
“由上所述,以及前面提及的佛罗伦萨的主教大人所宣布的判决书,我们看得很清楚,乔凡尼是异教徒,他不思改悔,既不想改正如此重大的异教罪行,也不想走上信仰的正道,使其不能从自身所犯的罪行和过错中得到救赎,而对他的惩罚也是对他人的警示;现将异教徒和教会分裂分子乔凡尼,又名米凯莱修士,带到惯常行刑之地,在那里他将在火刑柱上被烧死。他将完全灰飞烟灭,其灵魂将超脱肉体。”
后来判决公之于众,教会的人还来监狱警告他要发生的事情,我还听见他们说:“米凯莱修士,带有小斗篷的僧帽已经做好了,上面画有被魔鬼缠身的小兄弟会人的形象。”他们这是为了恐吓他,迫使他最后就范。然而米凯莱修士跪了下来,说道:“我想在火刑柱周围将会有方济各修士,我说甚至会有耶稣及其使徒们,会有光荣的殉道者巴托洛谬和安东尼。”他最后一次拒绝了宗教裁判官给他的悔过机会。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主教府邸的大桥上,宗教裁判官们早就集聚在那里,米凯莱修士戴着手铐脚镣被带到裁判官面前。有一位信徒跪倒在米凯莱面前想领受他的祝福,但立刻被武装人员带走,关进监狱。之后,宗教裁判官们重新宣读了判决书,还问米凯莱是不是愿意悔罪。每当读到审判书上所说的米凯莱是一个异教徒的时候,米凯莱总是反驳说:“我不是异教徒,说我是罪人,那倒是,但我是天主教徒。”当念到判决书上“最最尊贵最最神圣的教皇约翰二十二世”的时候,米凯莱就说:“不,他是异教徒。”于是,主教让他跪在面前,但米凯莱说人们不该给异教徒下跪。他们强制他下了跪,他就低声说道:“愿上帝原谅我这样做。”由于他穿着全套祭祀服饰被带到众人面前,所以祭礼开始后,就把他身上的祭服一片一片地剥下来,直到留下一条长衫,佛罗伦萨人称它为“乔帕”。按照习俗,对于被解除圣职的神父,得用一把锐利的刀具刮他的手指肚儿,并剃去他的头发,然后就把他交给军事长官及其手下的人。他们对他很凶残,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又把他带回监狱,而他却对人群说道:“我为上帝而死。”次日他就得被烧死,我是这么听说的。那天他们还去问他是否要告解和领圣餐,他认为领受有罪者施行的圣礼,就犯有罪孽,所以他拒绝了。而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他做得不对,表现了他深受巴塔里亚会异端邪说的毒害。
最后,到了行刑的那天早晨,来提刑的是一位最高军政长官。我觉得他是一位友善的人,因为他问米凯莱是什么人,说只要他认定全民认定的事情,接受圣母教会的意见就可以赦免,为何非要固执己见。然而米凯莱却十分粗暴地说道:“我坚信被钉上十字架的基督是贫穷的。”最高军政长官张开双臂无奈地走了。于是行刑队长及手下的人来了,把他带到院子里。在那里,主教的代理人再次对他宣读了他的供词和审判书。米凯莱又打断他说,控告他的那些罪状都是不实之词。我记不得那些琐碎的事情,当时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判决米凯莱死刑和对小兄弟会的迫害,我记忆犹新。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天主教和执行宗教裁判所判决的人对愿意生活在贫穷之中,认为基督没有拥有过世俗财富的人如此深恶痛绝。我思索着为什么那些想生活在富裕之中的人,剥夺他人财富的人,想把教会引向罪恶并且买卖圣职的人,竟然对他们感到如此害怕。当时我跟我身边的一个人说了,因为我实在无法沉默。那人诙谐地对我微笑说,一个宣扬贫穷的修士,对于民众来说无疑是一个坏榜样,因为以后他们就不再信服那些不宣扬贫穷的修士了。那人又补充说,那种宣扬贫穷的教义在民众的头脑里灌输了不好的思想,他们会因贫穷而自豪,而自豪的思想又会导致许多自豪的行为。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不清楚,究竟出于什么理由,站在皇帝那一派的修士要宣扬守贫的教义,而为什么这种教义竟然令教皇如此不悦。但是我觉得这都是些极好的理由,尽管是出自一位没有多少学识之人的嘴。不过,直到那一刻之前,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米凯莱居然愿意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去死,是为了取悦于皇帝还是为了解决教会之间的纠纷?当时确实有人这么说:“他不是圣人,他是路德维希派来在城市民众之间散布不和的。小兄弟会的人都是托斯卡纳人,在他们背后是帝国的使者。”有人说:“他是个疯子,魔鬼附体了,妄自菲薄,桀骜不驯,以殉道者自居。这些修士读的有关圣人生平的书太多了,让他们娶个老婆过日子就好了!”还有人说:“不对,我们需要所有的天主教徒都能这样做,就像在异教徒统治的时代,时时刻刻都坚持他们的信仰。”听到这些议论,我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想。这时,我重新见到受刑者的面容,他不时被我面前的人群挡住。在出神观望的人群中,他有些不像是生活在这个尘世间的人,而像有时候我在那些圣人的雕像上见到的那种出神地沉迷在幻觉中的面容。我明白,不管他是疯子还是先知,他是想头脑清醒地去死,因为他相信只有用死才能击败他的敌人,不管那敌人是谁。我明白,他这一死,其他人也得跟着死。不过,我为他这种坚守信仰视死如归的精神所震撼,因为我至今不得而知,他们是被追求真理的自豪感所驱使,还是被他们所信仰的以死来证明真理的愿望所驱使,使他们敢于直面死亡。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令我感到敬佩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