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4/30页)
“我四岁去,阿冰七岁去。”
“那孤儿院还在吗?”
我摇摇头:“原本就是私人经营,李伯病死就没人了,除了被收养的都四散了。”
“童年坎坷啊。”
“没什么,习惯了。”
“凭直觉,你知道有谁想杀他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警官点点头。他和尸检官对视了一眼,觉得没什么事了,就提出离开。我问能不能让我再看看阿冰,一个人待一会儿,几分钟就可以。好多年没待在一起了,有很多回忆,有些最后的话想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就在这里待几分钟。
他们有些诧异,这样的要求大概没什么人提过,尤其是女孩子。他们商量了片刻。或许是看我两手空空没有破坏尸体的可能,就迟疑着同意了,说在门外等我。
黄警官和尸检官出去,我留下来。眼泪开始流出来,慢慢的,无声无息,汹涌不绝。我没想到自己这样悲伤。知道这件事很久了,久得像一个世纪,之前已经无数次在心里想过、琢磨过这最后的告别,所有场面都想到了,所有话都已经在心里说完了,可我没想到自己还是这样不能自已。我握住阿冰的手,跪在陈尸床旁。
阿冰的手贴着我的脸,骨瘦而冰冷。手臂上布满青紫色的淤块,显得既僵硬又虚弱。这双手我太熟悉,在分别的那个下午它们紧紧抱住我。那是我与尘世仅有的隔离。我看着阿冰,他看着阿洋。我能感觉他手指的力度和冰凉的温度。那种温度,时隔十二年我仍然记得。那不同于现在的冰凉,那是带有火焰的冰凉。那是我记忆的闸门,碰触到它,就触到街的味道,燥热的太阳,黄沙,血的味道,死的味道。
阿冰的脸已经僵了,可是眉头仍然紧锁。他的脸上也有淤青,但并未因此影响线条,鼻子的直线,下巴斜削的弧线连到耳根。他仍然好看,像生前一样好看。阿冰从小有这样容易淤血的毛病,时常一撞就是一片淤青,比谁都容易。他爸爸从小给他觅了位老中医,常年吃药调着,药罐子泡大自己都成了大夫,在院里给我们大家医病。他也跟阿洋他们出去打架,但极少像阿洋那些鲜血淋漓地回来。阿洋的眉弓、手指和膝盖上常年留疤,旧伤没好就又添新伤,他早已经习惯得一边包扎一边讲故事,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说笑话。阿冰不流血也不说话,他坐在阿洋边上微笑,身上是一片一片淤青。他永远没有疤痕,但需要很久才能恢复,甚至几乎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
阿冰喜欢和阿洋一起出去,还有阿雷和阿浩。阿洋是那种生命力极旺盛的人,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我知道阿冰喜欢他这点。当阿洋跟了街老大,阿冰什么都没说。
我低下头,将脸埋在床边,无声抽噎。
我不知道阿冰这十二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最后给我的那封信写得那样平静而欢愉,我想不出他平时每一天严肃的样子。他的信在笑,可他从来不笑。他是鬼佬手下的爱将。我知道鬼佬手下人都有点怕他。我在街边远远地看过他一次,他穿修身的黑色西装,查看手里的文件,对几个听命令的人耳语了几句,他们就沿街散开,像牧人散开的猎犬,都遵他部署。
阿冰让人看不透。有时候他随意得像是什么主张都没有,但有时候又坚决执拗得像是一切都在肚子里写过好多遍。他从前给我打水洗脸的时候,给我煮药的时候,宽慰我受的委屈的时候,他常说人最重要的是淡然心宽,要原谅这个世界,才能调养好自己的身心。可是轮到他自己却没有遵守。阿冰,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肯心宽?
我攥着阿冰骨节分明的手,像十二年前一样不愿意放开。冰冷渐渐传递到我的手指,十二年时光从我们的指间从容滑过,就像沙滑过石缝,滑过生与死的河床。
阿冰的路走得很难。我知道鬼佬很喜欢阿冰,但他还是很难。阿冰眼睛敏锐有分寸,做事可靠,学东西又快。他是鬼佬身边永远安静的好孩子。鬼佬送他去读书,他替鬼佬打点生意。鬼佬的白粉要有正常贸易做掩护,正常贸易要有读过书的人打理。鬼佬不知道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小孩有这样的潜力,阿冰给了他惊喜。鬼佬给他很多钱,给他机会和女人,给他房子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