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6/30页)

唯一的可能,就是阿冰自己求取了死亡。

那么,为什么?

我重新回顾记忆中的每个片段,黄沙中,阿冰信纸上的片段。砸得一片狼藉的饭馆。阿洋带人偷袭鬼佬,替街老大报仇。这是一次出人意料但不自量力的出击。几个人械斗,混战。阿雷第一个死去。阿冰跟他们一起,潜在窗帘后,却没发现身后逼近的鬼佬。阿洋突然杀到,转移开注意,子弹穿胸,血溅当场。阿冰混乱中脱离,没让鬼佬见到。他回到孤儿院,洗掉冰冷的手上的尘埃,换了长袖衣服,遮住打斗中的淤青,装作干净、胆怯、苍白、聪慧,像从来没有出门参与斗争。他洗脸的时候我在一旁,他洗了那么久,从脸上头上流下不间断的水,晶莹剔透,像要洗掉所有昨天。当鬼佬最终来视察我们留在孤儿院的孩子,阿冰抱着盼盼坐在角落里,仿佛胆怯地退缩。鬼佬看中了他,看不见衣袖下的青。那夜风沙大作,我们最终没能去给阿洋收尸。

阿冰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切。如果不是这样,他最后凝在脸上的表情不会那样痛苦。

我忽然回忆起阿洋信里的最后一段,似乎明白了什么。

“……偷肉阿洋的伤比我轻,逃学也是。他基本没事,只是小臂被空中弹开的一小块碎片划破了皮,流了几滴血。我淤青,却疼了一个月。从小到大这么狼狈地跑了无数次,月光下、路灯下、昏暗的窄巷里。我们跑了这么些年,一直是这么跌跌撞撞。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他流血,我淤青。李伯劝我别和他们几个一样,我始终没听李伯的。我知道为什么。阿洋是那种会真醉的人,不是借酒浇愁,而是真醉,他醉的时候想都不想就用自己的命砸人。他算不明白,也不在乎。

鬼佬不会知道这些。我平时从来不让自己去回忆,回忆了就一定会在面上露出来。我到最后只想对他说一句话:你以为只有淤青,就不疼吗?”

我想象着阿冰最后的样子:他站在鬼佬面前,看着鬼佬体内涌出的血和消逝的生命,几乎是纵容自己,让自己压抑多年的记忆一并喷薄而出,让自己愤怒,让渴望许久的激动涌上心头,涌上头颅,涌入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角落,将自己粉碎。他终于与一切和解了。我坐在公车最后一排,靠着窗户,悄无声息地哭了。

写于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六日

他是一个作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之前写过各种通俗小说,从办公室里眉来眼去的爱情到大漠沙场上英雄救美的传说,各种各样的类型他都写过,赚了一点钱,也得了一些奖,不大不小的名头能叫做一个作家了。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点遗憾:他称不上成功,也没有什么知名度,引不起什么关注,出过的书在架子上待几个月就下来,印上八千一万册,就没有追加没有轰动没有再版,什么都没有了。他认认真真地写,坚持在写,颇费脑筋心血地写,只是任何事情重复进行得久了都难免成了清汤寡水的白米稀饭——每天见面的口粮,但实在缺乏点味道。

他琢磨该怎样写出深入的东西,深到生活内部,深到感觉的核心,深到某种真实的状态。他不是一个很有天分的人,也不足够敏感和博学,许多事情在他身边飞来绕去,他就是把握不住那其中打动人心的关键部分。他写得中规中矩。

忽然有一天,他去了一个朋友的实验室。那朋友学生物,正在实验室里观察人眼睛里的感光蛋白结构,他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朋友一边在旁边忙碌,一边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解。他不懂细节,但听得懂原理。他是那种被称作杂家的人,什么都有点兴趣,什么都懂点皮毛。他没事的时候常去各个朋友的公司工地实验室走动,听他们讲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手底下专注的事情。那些事情让他觉得有趣,比自己编出来的血雨腥风还有趣。学生物的这个朋友是他的发小,在研究所工作,每天对着显微镜试管操作台,过着一种在他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到他的实验室看着那些显微镜,就像在科技馆里看着繁复多彩的万花筒。

实验室瓶瓶罐罐堆积,操作台上铺着胶皮垫,溶液散发着轻微的刺鼻气味,蛋白质在镜头底下染着荧光像动画人物一样左摇右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