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5/30页)
阿冰从孤儿跃升为年轻的富翁,这样的路不是谁都有机会走。鬼佬眼中的阿冰始终和他第一次见到时的感觉一样:苍白、瘦削、伶俐、听话。他学会了穿华丽的礼服,戴戒指和金链子,在派对上让年轻女孩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曾来我家看过我一次,只那么一次。我们坐在屋顶上聊了很久,他说,你知道吗,人有时候奇怪地简单,简单得自己都不会信。人那么看重外表,因为外表就是他能知道的一切。重要的不是表也不是里,是连贯,是一致,是一如既往,人就是这么样相信一张表皮。他那天和小的时候一样,温和平静,讲话时像看得到另一个世界。临走时他按习惯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不知道那是一切将尽,他最后一次吻我的额头。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滴在他的手上,我低下头吻他的手指。我不知道阿冰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度过这许多年的许多时日。这漫长而紧张、令人厌恶的许多时日。在他小的时候,他可曾想到他的医术将是此生最后的天堂与地狱?他奇特的病症,他的虚弱却刚强的小小身躯,他内心的希望和最后的庇护。他可曾想到这一切?如果他想到,那该是怎样宿命的悲伤。当阿冰终于有机会开始给鬼佬调补养和保健品,他应该知道,一切已来临。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法想象。他和鬼佬同饮食,以消除忌惮。鬼佬从来不曾充分信任任何人,饮食要和烹调者分享,不让任何人带枪接近,身边永远侍立着强壮的保镖,他用一切怀疑避免去死,可终究要去死。阿冰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当他一口一口吃下自己调制的汤羹,并看见鬼佬也一口一口吃下的时候。那该是怎样的几年。
以鬼佬的智商,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死。阿冰是这世界上最坚强的战士。阿冰学医,他学自己。一个人的毛细血管为什么会脆弱,容易破裂,容易淤血,怎样的药草会坚固毛细血管,怎样的药会弱化,他比谁都清楚。他几乎能看到那些细小的分子武器进入餐桌对面庞大的身躯,侵蚀那脂肪下密密麻麻的血的网络,腐蚀血管的厚度。他看得到那些微小的毛细尖端一天一天变得不堪一击。不堪最后的一击。
然后就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次强烈的激动,血液上涌,全身破裂,没有中毒症状。一个放荡的女人就够了。
阿冰在最后的信里告诉我一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他写下自己预见得到的死亡,写下复仇,写下十二年的爱与恨。阿冰。阿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黄警官或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这是你拿命换来的胜利,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晴晴,阿洋说的所有事件我都还记得。仍然历历在目。你还记得吗?夜里偷考卷让老师逮了个正着,去肉店偷肉吃的那次,在菜刀下落荒而逃,不知有多狼狈。肉店老板第二天还不依不饶地找到学校,小事一桩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六七个弟兄那一回结伴挨罚。咱们的学校在楼群里,出门就是市场,后墙有一个豁口,我们总翻入翻出,在校内惹了祸往外跑,校外惹了祸往里跑。那种事我和阿洋是全勤。他总惹最大的麻烦,我很少冲在最前面。他身上有那么多伤。这也难免,既然走这条道,早晚得适应。他擦血的样子总让我觉得疼,但他倒笑起来。相比而言,我的伤就少多了……”
阿冰,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呢?你以为我会不记得吗?你明知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最后一封绝笔的书信里花整整三页写这些呢?你明明比阿洋多活了十二年,为什么临死的时候却好像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找机会用子弹解决问题,你不能让人知道这是复仇,不能让人发现它和我们孤儿院有关。你这是保护我,保护所有还没有死去的我们。
我埋头在床边,任由眼泪抽空了身体,进入另一个无声的世界。直到最后才站起身,吻了阿冰的嘴唇,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他欠我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吻。
做完笔录,从警局出来,我一个人坐公车回家,心里恍惚不像真的。
在车上,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冰为什么要死?即使只有鬼佬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干的,即使有人怀疑,也查不出。而他虽然这些年也吃了那些药,但只要永远能够避免强烈的情绪,至少能生活很久,而他又知道怎样调理以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