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23/30页)

阿伦的生活在时间中平稳。他不知道,由于他和希希各自犹豫的一天,当他的回复终于到达希希的屏幕时,飞船已经太接近黑洞视界,被弯曲的时空裹挟,发出的信号无限红移。飞船在离黑洞尚远处给地球发送的消息都要在他死后到达,而在穿过视界的那一刻希希留着眼泪喊出的我喜欢你,则将永远都不会飞到他耳朵里,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子孙死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飞来。她穿过了视界,她再也不老。而他永不知道自己没有听到什么。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三日

见到阿冰尸体之前,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伤心。

尸检官对我很和气,可能年轻女孩来验尸的不多。他先给了我咖啡和面包,大约怕我见了尸体会惊惧晕倒,然后才带我上楼,穿过青灰色大理石铺地的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门前。门是黑色金属质地,门上有一个磨砂玻璃的小窗,透出屋中惨白的光,门口摆着一辆医用器械小车,瓶瓶罐罐摆得一尘不染。

尸检官推开门,走进屋,掀起空旷房间中央左边一张床上的床单,示意我过去。床单是淡青色,很干净,褶皱勾勒出所覆盖的躯体的线条。两张床像两座小山,一座宽而短,一座窄而长。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墙的窗户上附加的铁条。

我知道我会看见什么,那是阿冰无疑。他的脸和身体会显露出片片淤血,没有伤口,但面容惨淡失血,看上去可怖。而另一张床单下躺着的会是鬼佬。他会和阿冰死状相似,但比阿冰丑陋许多。他那么胖,我几乎能看到松懈的肉从床边流溢而出。

我站在门边,宽大空荡的房间盈满戏剧。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时间才摆脱线形,充盈而叠加在一起。一个人的所有面容都自由了,相互冲突的它们在死里终于合为一体。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么胖了,胖得丑陋不堪。只是那时他还不那么老,飞扬跋扈,反倒有点生气。随着越来越富有,就越来越臃肿。他叫葵佬,我们都叫他鬼佬。我们那时都还小,阿洋十六岁,阿冰十五岁,我十四岁,盼盼只有九岁。鬼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一下把街老大打死了。他的枪打得很准,眯着肥肉眼睛,动作也笨拙,但是却那么准。街老大因为他笨拙而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却只用两颗子弹就解决了问题。他戴着一顶土黄色突现他大脸的小圆帽,穿仿制的美国大兵制服,朝我们走来,咧嘴时打嗝散发着酒气,转着手里的枪。街上的棚子倒了三个,小卖店都提前关了。阿洋站在最前面,阿雷和阿浩跟他站在一起,阿冰搂着我,我搂着盼盼。街上只有风在动。黄黄的尘土卷着香纸碎片,红纸飞来飞去,带着焚烧的灰烬。

尸检官以为我害怕,重新回到门口,问我要不要放弃或先休息一下。我摇头说不用,走进房间,以我所能达到的最好的程度控制自己,安静地走到床前,端详阿冰的脸十秒,然后对尸检官点点头,表示毫无疑义。他拿出一些文档让我阅读签字,我做出读的样子,找到签字的地方,写得潦草,遮掩手的颤抖。

跟我们同来的黄警官在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我待会儿要和他去做笔录,之前已经略微谈过一些,我知道笔录会问什么。不外是一些老问题:你上一次见到陈冰是什么时候?一年之前。上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三个月之前。他都说了什么?说他要出国,托我在他爸爸忌日时去给他爸爸上一炷香。他没说为什么出国?没有。你们之间关系很好?他以前在孤儿院很照顾我。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十二年前。他被葵伯收养,我被阿爸阿妈收养。你还知道陈冰的什么工作信息吗?不知道。我问过,但他不告诉我。他有仇家吗?不知道,但葵伯有,他就也有吧。

黄警官是个温和的人,看上去很诚恳。他问我这些只是过场,没指望我能提供什么信息。他们会追查,但不会用全力。黑道上仇杀太多,多半是内部火拼,九龙警察的惯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节哀。”黄警官轻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

“你们被收养之前,一直在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