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5/30页)

只有阿平和我们不同。还记得在第三周的一堂课上,他突然严肃而愤然地拍击黑板,说:“你们说,我们这世上有多少没有腐败的地方?”

孩子们吓得愣了,不明了他的意思。有的小声猜“一半”,有的更加小声地猜“四分之一”,阿平让他们再猜他们也讷讷地不开口。

最后,阿平自己回答:“没有。”

孩子们略略骚动起来。

阿平端来一个空置的花盆,盆里有土,他在上面浇上半盆水,说:“没错,淤泥遍天下,但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腐朽。包括你我的人体自身,我们都在腐朽,所有的动物和细菌都在不停地吃,实际上就是在惊恐中试图延缓这种腐朽。除了树,一切都只是消耗财富的腐朽者。你们知道叶子为什么是绿的?很简单,因为叶子吸收了红蓝光子。但这种吸收和其他颜色都不一样,叶子不仅能吸收,还能转化。你们看这水,清不清?它和泥分得这么开,有多么清。可是清有用吗?你把这盆泥水放上三个月,要么泥水混合了,要么微生物让盆里腐臭。你将它倒掉重来,三个月后还是一切重头。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水,而是叶子。只有当某一天绿色诞生了,能将能量转化,这个系统才有了生机。世间有淤泥谁都知道,但正是如此,我们才要去转化。”

阿平的长篇演讲孩子们听懂了多少我不知道,在当时,即便是我们,也只是坐在台下,像孩子们一样静默地听着。一些孩子哭了,但我想他们是被阿平语言中涌动的激情所打动。下课后泪水平息,生活继续。阿平那个时候就是想要踏入泥沼的人了,他不介意应酬喝酒,也不介意商业侵蚀,他不喜欢远行流浪,只是一个人做寻常的事情。

记忆片断化地飘进心里,和眼前的现实混在一起。

晚上和绮梅并肩躺下,她还是不想睡,小声地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我看着她欣悦期待的年轻的脸,想象着在她面前展开的未来的旅途。其实是他们能改变我们,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改变他们的只是他们自己。

“姐,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忽然问我。

我静了片刻说:“找到心底的绿洲。”

“什么样的绿洲?”

“干净的、宁和的、让人心灵沉静下来的一个地方。我仍然幻想着世间有这样的地方。也许还有很多绿色的房子。”

“是吗?”

不知为什么,绮梅的声音显出一种特殊的惊奇。我想问她,她却笑笑不说话了。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不知不觉睡着了。乡村的夜晚出奇地静。

第二天早上,绮梅先我一步起床。我起来独自穿衣收整,叠好被子,在墙边的盆中洗脸。正在梳头发,绮梅忽然从门外跑进来,拉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就带着我跑到后院爬上梯子。我问她这是去哪儿,她只是笑着,却不答话。

屋顶阳光灿烂,我眯眼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我一瞬间呆了。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小房子,干净、宁和、闲散铺陈,有炊烟袅袅升起。房子还是那些熟悉的土坯房,低矮浑厚,形状朴实。然而房子的屋顶和墙壁却变成了绿色,大片大片全村的绿。那是一种新鲜而青嫩的草绿,像春天叶子刚刚开始繁盛时候枝头的绿,介于黄与浓绿之间的轻盈的浅绿,让人满眼发亮而心头沉静的无边的绿。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巷里行走,清早的阳光有透明的温度。那一片绿,那一片安宁,正是我幻想中的绿洲,分毫不差。我吃惊地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早饭的时候我问王老师。

“这就是小李的项目啊。”王老师像前一晚一样富含深意地笑着。

“队长?”

“嗯。你们走以后,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他带了一项技术,叫什么绿色房屋工程,是一种光合作用细菌,可以培养在我们土房的墙上和屋顶上。我们这地方离电网远,用电困难,冬天烧煤又得从内蒙古买,很贵,别的资源啥都没有,只有阳光多。他就拿了这技术过来,太阳能蓄电,晚上取暖,多了用不了的还能卖给企业。他和那个台湾商人谈了,让他把建网络的钱拿来投资,跟县里也说了,在税收上给了优惠,结果两边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