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3/30页)

记忆里还有三年前的那一趟火车。那一次是白天,阳光灿烂,平原辽阔一览无余,田地的四方形黄绿交错,路过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带着无忧无虑的茁壮抚慰生活的贫瘠,让人看了心生暖意。我们在车上拍了很多照片,同行的美国学生更是连连呼叫。对他们来说,贫瘠不是问题,这样的异域风情,连贫瘠都是一种风情。我们在车厢里讨论时事、生活梦想、未来的世界。美国学生总有一种在我看来有些夸张的拯救世界的热情,口中不停说着领导、改变、救助,仿佛他们的到来真能拯救这片古老的土地。他们的话语映着窗外灿烂的太阳,显得热气升腾,我们坐在对面,常常沉默以对。一个美国女孩问我们生活的激情,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爱好、关于学术、关于寻常生活,她问我们为什么都是逃离世界的激情,一个男孩说,世间黑暗,让人无处踏足。

“那是当然,世界总是黑暗的,”女孩说,“所以才需要我们嘛。要是已经到处一片光明,还要我们干什么?”

大概这就是思维差异了。

广袤的土地休养生息,在阳光的普照中看不出久居其上的人的悲苦。干旱少雨的地方,连悲苦都是干旱的。除了九八年水灾,再没有过大灾大难,没有让人放声哭泣的场合,没有嘶喊。然而年年都是干旱而漫长的,小麦栽下去只有稀疏的收获,豆子有时死在地里,土壤裂开伤疤似的裂口。年年如此。莫说三年,怕是三十年也难有太大变化。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画下痕迹与烙印。土地用万年退尽青涩,人只用三年就够了。同样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却不知道结果是否同样赤裸而粗糙。三年中,那个美国女孩已经结婚了,在洛杉矶买了房子,做了阔太太。同行的一些伙伴有的远走异国他乡,有的继续学业,有的已经开始在大都市的霓虹里偿还生活的贷款。大部分我们教的学生已进城打工,和我们失去联系。我一个人继续着没有结果的寻找。

物是人非,只有火车依旧。

小站到了,已是晚上十点。

出站就看到王老师,给我写信的女孩的父亲。他在村里的初中教书,五年前是我们主要的接待。我在他家住过两天,因而和他,和他的女儿都分外亲切。

一见到我,他就热情地迎上来,憨憨地笑着,接过我的背包。他人没有什么变化,皱纹也不见多。成人的面容总是不像孩子那样容易变化。他将我带到他的面包车上,背包放后排,我坐到副驾驶,车门松松垮垮地碰上,透着夜风,一路驶上盘旋的狭窄山路,驶入旧时光。

我问他这几年还好不好,他说还行,老样子。我说女儿可真争气啊,这下不用担心了,他嘿嘿地笑了,没有夸赞,但笑容里透着自豪。他一直说孩子上不上得了大学都无所谓,但看得出来,女儿能考上大学,他比什么都高兴。

夜阑如水,土坯的民居在道路两旁偶尔滑过,轻易让人想起那时每天乘车去上课的时光。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旷达的视野。那时总是队长阿平坐在我这个位置,我们挤在后座上,在每一个转角相互挤压出大声呼笑。

“你这几年都没来看看啊。”王老师忽然说。

“哦,不好意思,”夜色遮住我的脸红,“总说要来,但总有事情。”

“啊,”王老师连忙笑道,“不是责怪你,只是以为你会和小李一块儿过来呢。”

“队长?”我诧异道,“他后来常来?”

“何止常来,有一段时间是常住哩。”

“真的?他来做什么?还是教书吗?”

“不是,是做项目。”

“什么项目?”

王老师忽然扭头,带着含义丰富的笑问我:“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俩好着呢。”

夜色再一次遮住我的脸红,我支吾着说:“没……没有。您误会了。”

那时阿平确实在追我。只是我没有答应。我们有时午饭后会去村后的小河边一起走走,下午回来的时候难免出双入对。时间久了,不仅大人看得出来,连上课的孩子都起哄笑着。阿平会佯装恼怒,跟笑他的小鬼追跑打斗。这画面现在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画面里的笑容都恍然成了摄影一般,静止着没有动作,咧开嘴没有声音,眼睛亮得像星星,无论是阿平,还是笑闹的孩子们。王老师的误会是正常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联系了,原本就不是同学,那次支教之后更是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