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颜色(第14/30页)
我不敢再问,怕问多了又引起暧昧的怀疑。阿平来这里做什么,我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他不是我从前喜欢的类型,我们和平地把话摊开,之后告别分手,心里没有太大波澜。也许他心里有波澜,我不知道。我只是尽我所能做到坦率,把话说得坦率,说我只是还想流浪,而他不是喜欢流浪的性格,不是他不好,真的。我不知道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法回应时,除了实话实说,还能做些什么。我不曾掩饰自己因年少轻狂而充满幻象的矫情,而这不掩饰已经是在那时那刻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诚。他接收了我的坦率,从此成为了解我轻狂的陌路行人。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黑夜包容人的一切遐想,我没有再开口,王老师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
车进了村子,开始颠簸。除了穿村而过的国道和中学门口的一段柏油路,村里的大部分道路仍然是土路或石路。零星的路灯低矮昏暗,照亮土房门口一隅巴掌大的空间。远远就能看见绮梅站在门口,披着一件长衬衫,穿着拖鞋,仰首看着。
我下了车。她已经长高了这么多。还是一句话都不爱说的忸怩的性子,只是看着我笑,双手还是相互攥着,脸蛋上的高原红倒是退去了很多。女孩子常常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舒展,因为未来在面前的庞然展开而眉眼获得不期然的舒展。
我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到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十八寸的小彩电,墙上贴着大幅年画,炉子不知为何撤掉了,但宽阔的炕上,还是能看到熟悉的绣花枕头和被子整齐地摆在一端。绮梅说那是她绣的,高考之后没事在家绣的。她又拿出一双鞋垫,绣满了凤凰和鲜花的鞋垫。三年前她就给我绣了一双,说是女孩子出嫁时需要的嫁妆。我笑了,说三年前那双还没用上,她羞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多留两双,嫁人之后也可以用。绮梅对嫁人有着和我自己从前相似的秘密的凝思,她家来过一个画家,住了几个月之后离开,她便想走出去寻找他,或者寻找和他相似的人。
绮梅的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出来了。村子里的面条馨香漫溢,不知比东部城市里卖的好吃多少,不加肉星的纯素面就已经有唇齿留香的幸福感觉。
村里缺水,小麦和土豆是主要作物。地里种出来的基本只够一家人糊口,每年靠粮食的收入不过千八百块,再刨去烧煤取暖的五百块,剩下的零零星星只够买一些生活用品。孩子的上学、大件物品的添置都要靠大人去城里打工。王老师和妻子算是幸运,都有一份文职,总算可以不必远行也能把女儿供到毕业。剩下的大部分家庭,孩子都与父母长期分隔在国度的两端。村子没有矿产、没有历史、没有手艺绝活,只有一片笼罩空无的阳光。曾经有一个台湾慈善商人想为这里投资网络,幻想教村民直接进入信息时代,但在我们那年到来的时候,这工程正像无水的河道尴尬地悬停。地域就是生存的限制。
绮梅和妈妈坐在床上,絮絮地给我讲着这几年学校的状况,各个学生的变化,王老师笑着站在门旁,叉着双手悠悠地听着。
村子和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多了,村子在一点点变好,留在村子里的孩子比前几年多了。
我看着面前的绮梅,思绪又一次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木桌木椅的教室。红砖绿框黑板的教室。拉着我们问东问西的孩子。一心希望从我们身上了解世界从而走出去改变命运的孩子。纯良的孩子,早早懂得世故和功利的孩子,没有学会看天下先学会愤世嫉俗的孩子,而又纯良到不懂得掩饰这一切的孩子。刚见到他们,队里有几个人很是震动了一番。孩子们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懵懂纯朴,一相识便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家庭悲惨,或是怒火中烧地控诉世间腐败而不公。他们或许将我们误解为能够将他们拯救出生存窘境的人。这实在不难理解。村子里来的外人实在太少了。
其实,能教他们什么,该教他们什么,我们心里一点都不清楚。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声音带着电视上学来的腔调与措辞。我们大部分人手足无措,陪他们流眼泪,但不知道如何言说。他们说的我们何尝不知道,若不是为此,我自己又为何想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