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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有钱人家可以拿钱买人顶替服兵役,也可以出钱缓服兵役。听说我们那里一些大财主也出钱买飞机支援前方抗战,弄了一个什么“止戈”号在天上飞。财主们的义举受到省城大人的赞赏,还同他们在飞机前照相合影,报纸大事宣传。没有钱的人家只好把孩子送来当炮灰。因为家穷,也无钱娶媳妇找婆娘,挺着一条童子鸡,身穿一件单衣服跟着接兵的人走,哪有条件做什么风流神仙!
王义武小名王老七,父亲王喜田是成都一位大地主家的长工。东家看中了他父亲的力气,却讨厌他的播种功夫。他一人可以做十多亩土地,也做出了十多条娃娃。这些满身污秽的娃崽总是跑到东家的马棚或猪圈里偷吃东西,一个个长得比马更健壮。东家是个大烟鬼,整天抽足了大烟,便提上鸟笼子坐着黄包车去少城公园泡茶馆,家里的事由管家操持。
王喜田不但做农活,还要喂马喂猪喂牛,顺手牵羊地拿点麦面呀黑豆呀牛皮菜呀回去熬一大锅喂他家的小娃崽。后来一场人称拉稀屎的瘟疫拉走了四个娃儿和两个大人的性命,王喜田一命呜呼之后剩下的娃崽便被东家撵出了偏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娃儿们便作鸟兽散,自己游走寻找生路。
王老七游荡到离成都二百多里的一个县城,在“何记”面馆里当了一个混吃混住的伙计。白天在面馆烧火端面洗碗,夜里和衣卧在灶孔前取暖打盹儿,饿了便吃客人剩下的面食喝锅里的面汤,人也瘦得像一根蔫头耷脑的豆芽,面带菜色。当然少不了老板娘的责骂,老板娘喜欢掐人,她掐起人来指甲比尖细的刀子还厉害,王老七身上于是就青一块紫一块。小男孩为此恨透了那个凶狠的女人,背后称她野婆娘。
有一天他听见县城锣鼓喧天,人们都跑到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看稀奇,老板娘放松了对小叫花子的监视,挤进人群踮着脚尖看热闹。王老七一眼便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手上耀眼的白手套。一只白手套抓住枣红色骏马的缰绳,另一只夸张地在蓝色天幕下向人群挥舞,太阳的强光和手套的白光同时落进小叫花子蜡黄的眼睛。他对将军的神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就不会再受人欺负,再喝面汤再睡灶边一身上下黑不溜秋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那一双从来不沾灰土的白手套便是人上人的明证。几乎就在那一刻,这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便决定跟将军走,有朝一日在外混神气了便要骑着一匹大马戴着白手套向老板娘耀武扬威报仇雪恨。
他灵机一动跑到大马的侧面抚着缰绳对将军说,我要当兵!将军当时正在向民众宣讲抗日救亡的道理,他甚至领着街头宣传队高唱了一首救亡图存歌,唱完以后街头掌声雷动。将军再次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全场寂静之际,将军听见了一个童音:我要当兵!这个声音配合了将军的宣传,他正是来为前方部队招募壮丁的。他俯下身来说:好哇,人小志气大!又坐直身子,挥着手说,我们中华民族是杀不绝的,我们一定要武装起来,把鬼子赶回东洋老家去!我们有老英雄,这里又将出现一名小英雄!将军的话引来一阵掌声和喝彩声。将军一手提起这个脸上横淌着两行乌黑鼻涕的男孩,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王老七。将军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王义武,你就是部队里最小的军人!
将军像提一只忐忑不安的小鸡一样把王义武提到马背上,靠在自己的怀里坐下。王义武听见街坊们的欢呼声,俨然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将军。他模仿将军的手势向老板娘挥手,老板娘瞪着一双牛眼睛扬起她手上的长爪子,但她已经抓不到他了,他第一次发出扬眉吐气的笑声!跟着将军一阵旋风似的跑出了那个让他伤心屈辱的小城。那一年他才十三岁,是货真价实的童子鸡。
王义武没想到当兵的日子居然这么枯燥乏味,他原以为当兵就像将军和他的白手套那么神气。当欢迎的人群消失,将军就像在舞台上谢幕的老生一样露出一副疲态,他毫不客气地把小叫花子扔给了他的下属,胡乱把他编入部队。王义武从马背上下来开始了漫长的行军,他耷着脑袋打着赤脚行走在满是乱石和荆棘的小路上。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喝上一碗稀粥,不再担心老板娘的长指甲了。长期的流浪让王义武学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还有一副鹦鹉般甜蜜的嗓子,他开口不是叫大伯、大叔就是叫大哥,乖巧伶俐的叫声唤起了男人们那点兄长意识。大家都乐于跟他开玩笑,以慰长途行军的寂寞无聊。而他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玩笑,都一概笑纳,即便是并不友好的事情也当一碗宽面吃下从不翻脸,王义武就这样以一个小叫花子适应一切环境的能力适应了兵营生活。他已有三年兵龄,被编到我们班是因为班长李大贵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