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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台湾学习认字后,一有空就看点关于战争的书。我看见一本书上写着:卫生豪司令部署作战后,便于当夜离开了关阙,他早已料到关阙难保,在训话后给了守城军长李洪武一份秘密手令,要他在情况紧急时按手令行事,那份手令上写着:相机撤退!
看着这段文字,身上再次出了冷汗,要不是我当时后退一步便掉下了城墙,我可能也倒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上了。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上劲呢,不是与城共存亡么,怎么就撤退了!
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李发生,心想他可能死了。后来梁玉他爸托人到止戈铺镇旁边的安兴镇去打听,人家说安兴镇早改名红光镇了。那里的人说有一个李发生,是一个卖饲料的暴发户,有了钱娶了一房女人又在外面养了一房女人,大房把二房杀了,自己也喝农药死了,当地人正谈得欢呢。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李发生?托的人说,是七十年前的那个。人家就说,你有病啊,问一个死鬼!
我后来就难得去打听那些人了,没死在战场上,也老死了,像我这样活着的,不知是前世积了多少善德,还是梁家祖宗保佑,那个长着一张大白脸,挺着大腹的卫司令晚年在台湾一门心思打高尔夫球,说老来最大的成绩是减掉了四十公斤肉,老死的时候瘦得像一截枯藤。他是趁我们吃不饱的时候拼命吃,我们都吃饱了,他又把自己饿死了。他总是长了一根与大多数人相反的筋,我们拼死决战,他却溜之大吉,还堂而皇之地下命令:相机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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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躲避的地方,感到又饿又累,全身晃晃悠悠的没有力气。一些人在民房里找吃的,我也跟着去找,找了半天只在马槽里找到一些剩下的黑豆。马已经不知去向,黑豆上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马粪的味道。我抓起一把在水里洗了一下,放进嘴里嚼着,不敢下咽,一口吐了很远,又四处打量,确信无法再找到其他吃的,我便强迫自己吞下去,双眼一闭,喉头一收缩,豆渣便滑下去了。为了应付可能碰不到其他吃的,我再次跑到马槽里,把黑豆收捡得一干二净,放进衣服口袋里。这才跟着溃退下来的人流走。我问那些跟我穿着同样军服的人,要去哪里,他们也是一脸茫然。走了几天之后,我们这些散兵被收留了,被编入操着各色口音的新队伍,在一个叫花铺的小镇驻扎下来。
春天慢慢地来了,原野上照旧开着一些野花,我心想花铺这名字真是很适合这里。因为没有山,这里比我的家乡梁家村的坝子大多了。梁家村的春天开满了各种野花,从平坝一直延伸到山顶。淡淡的雾散落在山间,如真似幻。我爹喜欢坐在我家石墙的门槛上,看着层层叠叠一直铺上山巅的油菜花,笑眯眯地抽上一袋水烟。这是一年之中最愉快的季节。而我喜欢蔷薇花开的日子,因为我就是蔷薇花开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油菜已经结荚,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只有我家的院墙内外铺满了花瓣,微风一吹,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让人想起古戏里天女散花的场景。
花铺没有油菜,也没有蔷薇。只有稀稀落落的苹果树上颤巍巍地开出一些细碎的小花,以及地上很贱的野花,昭示着微弱的春天气息。老乡们仍然在地里忙碌,但另一个神经集中在战事上。有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惊惶不安地谈论着日本人快要打进来的消息,暗地里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时刻准备逃亡。
我们的连长听说话的口音与川话接近,但很多话又不完全不同。他带着我们筑土壕,又在土壕下面挖深沟。他说,这样就能堵住日军的坦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再说,对连长的话,我们也不敢反对。
春天,我们不再担心寒冷,但不能不忍受饥饿。我们每天只能吃两次稀饭,那稀饭都能照得起人影,还夹杂着老鼠屎,饭上面漂浮着一层肉虫子,玉米渣呀,小麦渣呀也都掺和在里面,一看就是陈年的烂米。实在难以下咽,我就把眼一闭,狼吞虎咽。长官说,眼下物价飞涨,又是春荒时期,能这样维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个一个饿得皮包骨头,还要修筑工事,夜里只好去找充饥的东西。我们把正在灌浆的小麦拔出来喝浆水,把老乡的鸡按住杀了吃,把刚播下的种子翻出来洗过吃掉。老乡们对我们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