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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家已经乱成一团,刚才还在吃酒席的人惊慌地往楼上窜,五颜六色的纸屑漂浮在水中。老秀才在楼上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大叫快把新娘送上来,新郎抱着新娘出了厢房,蹚水往楼上挤,红盖头飘荡着坠入水中,新娘伸出手做了一个要捡的姿势,新郎虎着脸说,都啥时候了,还要它做啥!我们冲上楼时,连楼梯上都站着人。连长带我们挤到老秀才身边,我往窗外看去,天啦,白茫茫一片泽国,庄稼早没了踪影。远处的黄水翻着漩涡,像奔跑的黄狮咆哮而来,黄水中有很多时沉时浮的黑点向下漂来,近了才看清有的是木块,有的是人或畜生。有人还在招手求救,没有人敢去救他们,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水中无望地挣扎着。我们都躲在楼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始终不明白怎么回事。老秀才捋着白胡子说,可能是黄河又决堤了,我小时候见过,但没有这么凶的水呀!老秀才问连长,你叫我们撤,是不是为这?连长说,我哪里知道哟,上面并没说清为啥子,只叫大家撤离。老秀才说,这下日子难过啰!

我们在楼上躲了一天。到了夜晚,大家坐在楼板上打盹,新郎新娘身着湿衣度过了新婚之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听见水声和风声纠结在一起,凄厉得很,像哀哀的啼哭。我心想,这是水中冤魂的悲号呀!一个吹唢呐的汉子,泪流满面,对着满天星斗吹得呜呜咽咽,大家就哭呀,伴随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哭个不停。大家心里都想着自己的家和亲人,不知是存是亡,是死是活,只借着唢呐声,发泄心中的哀鸣。哭声惊醒瞌睡的娃儿,大人、小孩便哭成一团。

半夜传来周围房屋倒塌的声音,轰隆一声惊得我一个激灵。隔一会儿,又是轰隆一声。不知谁嚎了一声:天啦,我们的房没了!立即引来捶胸顿足的号哭。我的猪还在圈里,我的儿呀,他跟奶奶在一起啊!于是又有人往外跑,要回家去找儿子或是母亲。有人往楼下跳,只听扑通一声,黑影很快被浪头卷走。更多的人互相拉扯着留下,惊惶地看着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秀才家的围墙倒了,两扇大门在漩涡里漂浮不定。我想,一定要找一块木头才能逃生。围墙倒了之后我们就听见房屋叽嘎叽嘎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房子快倒了。这时候水猛然上涨,已经淹到我们的胸口了。男人们把孩子举在头顶或用衣服捆在身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之后,我们全部掉进水中。我觉得四周有很多手在使劲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我使劲往上一跃,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我抓住了一扇门板,再去拉身边的人,才发现周围已经空空荡荡。搜索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水中扑腾,我把门板划过去提着红衣往上一拉,新郎跃上门板时吐了一大口浊水,叫道,我的新娘呀!又反身潜入水中,水面不见红衣服的影子,只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在水中奋力划动,我用一只手划着门板靠近他,他抓住门板时我才看清是连长。一个浪头打来,把我们打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刚才还挤满了人的老秀才家踪影全无,房屋和人群全被洪水吞没,让人疑惑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连长说,老天不看承那个迂腐的秀才,他连死也没法死在自己的家里了。我说,那一对新人不知咋样了?连长抹着一头的黄水说,兴许只有到阴间成亲了。

我们抓住门板不知漂了几天几夜,木桶呀、木板呀、死猪、死羊和死人呀乱七八糟地浮在水面上。我们的门板最后被一棵树卡住了。我们就守着这棵大树,直到水慢慢地平缓下来。水中移动着逃难的人群。他们穿着破旧的青布衫子,背着孩子,肩头挎着干瘪的小包袱。有的男人还背着年迈的亲人,在灼热的阳光下涉水前行。我们丢下门板跟着逃难的人走出了水域。这才看清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回水区。岸边一层一层叠压着尸体。人们哭叫着把尸体翻开辨认自己的亲人或乡邻,但是尸体多半高度腐烂、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连衣服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有的还裸着羞处,如何辨认啊!

老天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却无动于衷。蓝色的天幕上,仍然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经历了大水的尸体,在酷热下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苍蝇。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终于找到了千载难逢的美餐。蛆虫在尸体上暴发式地繁衍,恶臭四处弥漫。我自以为是经历过恶仗的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仍然忍不住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