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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时我们吃上了一顿油醋面,大年初一还喝上了羊肉汤。不过,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弄得我直想发吐。我把分给我的汤留给李发生喝,李发生给了我一个饼子,算是对我的回报。我们蹲在地堡里,外面下着雪,雪花在天地间悠闲地散步,自顾自地飘落,从容得很。李发生像个碎嘴的女人,用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说,雪下得太大了。我没吱声。李发生又说,不知四川下雪没有?我说,哪个晓得哟,估计也在下雪。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哪有那么轻松啊!大过年的,我想吃我妈包的饺子。每年除夕,梁家塆的人都要包饺子蒸包子,吃饱了,再用蒸包子的热水洗澡,换新衣服新布鞋。大年初一一早,天还不亮,我妈就要起床做饭。我们躺在床上,听见风箱拉动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闻到腊肉的香味和蒸肉的气息。天光发白,我们就要起床,先放一阵炮,再坐在饭桌前吃饭。不管再穷,初一大早这顿米饭和蒸肉是一定要吃的,“蒸”就是“增”的意思,祈望新年增加粮食增长寿年。

春节期间,李军长来看我们,还带来了另一个比他大的官,就是营长说的卫司令官。卫司令官看上去像戏里的小生,那张脸白得像抹了一层石灰,眉眼生动很讨女人喜欢。卫司令的肚子大得出奇。李发生说但愿不是一肚子坏水,我想,要养这么一个大肚子需要多少粮食!李发生说,你真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人家当那么大的官还缺了粮食!卫司令还戴着白手套,说到激动时把手套脱了,露出肥厚的手掌一个劲地挥。卫司令的手又白又厚,李发生说,男人女相,准有福气。我想,人与人不同,人家是司令,肯定比我有福气。卫司令说,这回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收拾日军,把他们通通地整了!我已做了严密的布置,现在我们已关闭城门,全体将士如同装进了棺材,一旦城被攻破,我们就被盖上了棺材盖子,我们将决一死战,精忠报国!李军长接着讲话,说,城在人在,誓与城池共存亡!临走前,卫司令递给李军长一个信封,说是与城有关的密令,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打开。

春节还没过完,大年初三鬼子的大炮就响了。我们立即奔赴阵地。敌人用飞机地毯似的轰炸。敌机一到,我们的人死伤大半。然后是大炮集中火力,向一个方向猛攻,炸得砖啊土呀满天飞。敌人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步步紧逼,一旦有一处城墙垮塌,便猛冲而来。我们守的那个城门,是敌人猛攻的区域,我们被炮弹炸得晕头转向,硝烟和炮灰让人看不清什么,呛得人一嘴的沙土。我凭着钢盔判断敌人,连续打倒了两个鬼子,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我一翻跟头掉了下去。敌人冲上来了,我们开始打白刃战。我从死去的战友身上捡起一把大刀,往后一挥,借着回力,对准鬼子的肩猛劈下去,一声惨叫后他倒在地上。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劲地砍呀杀呀,我只有一个想法,砍死他我才能活。砍倒两个鬼子后,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撤。我当时正跟敌人拼得起劲呢,听到命令我就往后退,一边抡着大刀看着前面的方向,这时我再次听到有人喊,鬼子太多了,快撤!我一慌两脚踏空掉下城墙,急忙爬起来就跑,我们躲进民房,边打边撤,最后从墙头垮塌的地方冲了出去。

晚上,我们退到一个小村庄。村子里的人早跑光了,借着月光,我们挤在一户人家的草垛上打瞌睡,周围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问他们是哪个军的。糟了,都不是李军长的人,我才知道我被打散了。

迷迷糊糊地瞌睡,脑子里尽做噩梦,还在跟敌人拼刺刀,哼哼唧唧的尽是杀声。醒来就一个劲地想,我今天杀死的两个鬼子,有一个的面相很嫩,他妈肯定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菩萨保佑,妈,我还活着。我活着,但我已经杀人了。天啦,杀人,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今天以前我还没杀过生,一只蚂蚁都没杀过。我妈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往安家山嘴的观音庙去敬香,从小就教我别干坏事恶事。但今天我杀人了,我也是没办法啊,难道让他杀死我?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活下来。既然你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我只有杀你,理直气壮地杀你!我这样安慰自己,又打起瞌睡,噩梦不断,被我砍死的那个娃娃瞪着我,肩头一个劲地喷血,我又挥着刀使劲乱砍。醒来时我满头大汗,一缕阳光从房顶的窟窿中投下来照在脸上,我睁开眼睛,心想,又见到太阳了,谢天谢地,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