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8/19页)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风中摇摆的黄伞已被收起,巷子里隐约有男女的调笑,调笑中又有哭泣的声音。它们刺得老旦一阵心疼。他不知为何而疼,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第一次感到这疯狂的世界并非只在战场和逃亡,也在这些看不到的角落。星光之下,每一处悲伤都流下孤独的眼泪。老旦东看西看,黑漆的街道像逃不离的枷锁,他因此害怕起来,不由得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顿了顿脚,知道还踩在地上,瞪大眼睛辨了辨方向,走一步数一块锃亮的青石板路。
敲梆子的老人走过街头,老旦不知还是不是那个。他远远地就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蹒跚,却军装在身像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壮着胆子说:“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只觉得酒气上涌,上了船一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溅了一身,嘴里连连叫苦,正待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他,佝偻如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这老汉:“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醉汉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般的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远近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狗,日你妈的这儿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老旦将老汉推了个跟头,在屁股上又踹了一脚。老汉麻袋包一样滚着,灯笼也摔在一边。老旦不管不顾,喘着粗气一深一浅地往前走。月光突然狠狠地亮起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忙扶着光溜溜的墙往前硌蹭。好不容易挨过一条街,手猛地摸了个空,老旦一个踉跄,脚绊在了一家伸出的门阶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挣了几下竟不能起来。他干脆躺倒在地,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枪声四起,炮声隆隆,离开板子村时乡亲们的哭喊,都一股脑钻进他麻木的脑袋,月亮又变作一颗冒烟的手雷,在天上呼呼转着,越转越快,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老旦闭上眼睛,耳边幻起嘶嘶的声音,像炸弹爆炸后的耳鸣,一个声音在耳边软软地说着: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身躯渐觉沉入大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旦儿啊,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二十几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么个外号,正经事儿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
“那被窝里咋这么臭?”
“反正不是俺……”
醒了,老旦和衣睡在弟兄们中间,二子的大脚丫子近在眼前,真个臭气熏天。老旦挪下了大床,头像裂了一般的疼,要不是刚才这温馨的梦,就要骂娘了。咂巴一下嘴,仍然是一口酒味,舌头像酒里泡了半年的牛鞭又硬又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