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旷不羁(第18/24页)

郗恢此时已来到厅里,看到自己珍稀的毛毯没了影子,知十有八九是王徽之所为,便问毛毯去哪儿了。

王徽之说:“刚才有个大力士背着跑啦!”说话时,脸色自然极了。

郗恢听后,脸上也没露出不高兴的神态。这则故事是“放旷”与“雅量”的一次交锋。

放旷任诞者自是王徽之;至于郗恢的雅量,是魏晋士人深深追求的一种内在的修养:嵇康临刑索琴而弹是雅量;夏侯玄在雷电中书写如常是雅量;顾雍得丧子消息仍坦然下围棋是雅量;王衍被人让饭盒砸脸而不怒是雅量;谢安得淝水胜利战报面色不改是雅量。

现在,郗恢的宝贝毛毯被王徽之卷走了,他面无忤色,也是雅量。

雅量是魏晋时期最重要的品评人物的标准之一。在现代人看来,雅量至极便有假的嫌疑了。比如顾雍得丧子消息,仍面色坦然理棋,但指甲掐破了手掌,鲜血滴落。于是我们说:这太假了,到底还伤心啊!

其实,我们误会了,我们现在对“雅量”的理解,与魏晋时人对“雅量”的理解是不同的。那时的人们认为:可以伤心,但只要不表现出来,即是雅量。

对郗恢这一条的解读也是,只要他在得知毛毯被卷之后,并未大怒或不高兴,本身已算是一种雅量了,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去追问:他面无忤色,是真的不在乎吗?

话又说回来,遇到王徽之,没有“雅量”也不行。

这段生活是属于王徽之一个人的:行到水穷,坐看云起,闲听庭院里的落花声。

一个冬天的傍晚,会稽郡的治所山阴下起大雪,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东晋的山川林木,不一会儿,天地间就一片洁白了。

王徽之来到庭院中。

遥望暮色中大雪纷飞的世界,他一阵欣喜。

这东晋的傍晚,天色昏沉,而大地一片皎洁,美得让人心碎:宁静、惬意、空灵、澄澈,高情远致,万物同此寂静。

大雪中,王徽之咏西晋诗人左思的《招隐诗》: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雪夜清洁,高歌纵起,王徽之饮酒弹琴,把这个晚上弄得熠熠生辉。

突然弦止歌停,他想到老朋友、艺术家戴逵。戴逵,字安道,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曾从学于儒学名士范宣。

作为那个时代最出色的雕塑家和画家,戴逵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人们对绘画和雕塑的看法。此前,绘画和雕塑不为人所重,认为那只是一种工匠活儿。谢安为此还一度轻视戴逵。范宣最初也颇轻画家,但在看过戴逵的《南都赋图》后大惊。戴逵又作《竹林七贤图》,轰动了名士圈。

戴逵善绘,而雕塑更绝。

东晋时,佛教流行,寺院林立,但佛像模样往往都是印度化或西域化的,戴逵所做的工作就是将其“中国化”。东晋的著名寺院如灵宝寺、灵嘉寺、瓦官寺、东安寺等都留下了戴逵的作品。

在会稽灵宝寺雕塑佛像时,戴逵藏于幔帐后,偷听观众对自己作品的品评,以求改进,三年始成。现在,我们在寺院里看到的佛祖、菩萨形象,无不凝结着戴逵的心血。

戴逵曾以十年之力为建康瓦官寺雕塑五尊巨大的佛像,名士王濛感慨道:“此童非徒能画,亦终当致名;恨吾老,不见其盛时耳!”意思是,这孩子以后终能成大名,但遗憾的是我已经老了,没机会见到他盛时的样子了!

戴逵一生未仕。晋孝武帝时,征其为散骑常侍、国子博士,他拒而不从,从隐居地会稽剡县出逃于吴。皇帝被迫收回诏旨后,戴逵这才返回会稽。

作为一名隐士,戴逵不喜与权贵交游。武陵王司马晞慕其名,欲重礼邀其入府弹琴,戴逵愤而摔琴明志:“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但他并不拒绝高官们的资助。

桓温幕僚郗超有个爱好,一听到有人隐逸,便花上百万钱为其建造寓所。

在剡县,他也为戴逵建造了一所超级华丽的别墅。戴逵欣然接受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戴安道、许询、支遁等魏晋隐士认为:隐居山林并不一定意味着就必须清贫,必须抵触富裕生活。在他们看来,隐居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跟富裕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