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教堂里的撒旦(第6/7页)

大家想不到一个做饭的伙夫头竟有这么大学问,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拍打一阵,蛋清很快拍干了,草纸上却浸透着一层又厚又硬的乌黑血渍。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过后,父亲果然感到疼痛消退,他仰起头来问赵老大:“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伙夫头得意地说:“我从前在中央军待过,士兵挨板子挨鞭子那是家常便饭,班长就用这种方法替弟兄们疗伤。久而久之,老兵都学会了这一手。不过要是在地方军队,长官的特权更大,士兵的死活只是长官一句话。听说滇军还有一种剜脚筋的刑罚,叫你一辈子只能在地上爬。”

大家惊叫起来,闷墩不解地说:“士兵都残废了,谁打仗呢?”

伙夫头没有回答,忽然换了一种声调,意味深长地告诫大家说:“年轻人,记住切勿与长官作对,否则长官就会给你小鞋穿。但是,更不要与弟兄们作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帮人处且帮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命,不然上战场会有人从后面打黑枪的。”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兵不由得都点头称是。

伙夫头的土法果然疗效惊人,第二天父亲的伤口便结出一层薄薄的紫痂,第三天下床走动,一周后完全复原,没有落下一点疤痕。

又过了几天,更多的新兵来到教导团驻地。父亲这才知道外面已经掀起了如火如荼的从军热潮。军营里到处都是新面孔,新兵大多傻乎乎的啥都不会,父亲他们俨然一下子成了老兵。父亲正在执行勤务,有人从身后拍他一下,他回头见那人有点面熟,脸上有道显眼的伤疤,忽然记起这不是跟自己打过架的“虎头”么?虎头看他吃惊的样子就笑了,说:“不认识了?不打不相识嘛。”

虎头是棚户区的孩子,仇富,爱打架,跟父亲和闷墩交过手,没占着什么便宜。后来有一次,他跟一个老人拉着煤车爬坡,正巧父亲和闷墩路过,帮忙推过车,三个人就此“一笑泯恩仇”。

父亲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还想打架?”

虎头大大咧咧地说:“那次你们帮我推车还没感谢呢。”

父亲说:“那老头是你父亲?”

虎头回答:“父亲死了,是老舅……有烟没有?来一支。”

父亲递给他一支,他很享受地从鼻孔里喷出烟雾来说:“听说这次去印度还发美金,比拉煤车好多了,所以我就混在学生里报了名。”

父亲问他:“你脸上的伤疤也是打架弄的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狗日的日本飞机,弹片划的。”

俩人逐渐聊得热乎起来。原来他本名仇小虎,父亲原是码头上的水手,一次空袭船被炸沉,一家的生计全靠母亲替人洗衣帮佣度日。父亲同情地说:“这次你母亲舍得让你走?”

虎头说:“啥子舍得舍不得的,穷人的崽儿,当兵家里少张嘴吃饭……再说日本人炸死我老子,我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有仇不报啊。”

正说着,闷墩走过来,也认出伤疤脸来:“原来是你啊,还想比试么?”

虎头一看他就有些发怵,连忙说:“这位大哥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小弟甘拜下风。”三人大笑,至此关系亲近许多。

新兵每人发一杆老式步枪,天天一成不变地操正步,何时开拔完全没有消息。

又过了几天,营地开来一队敲鼓吹号的仪仗兵,个个戴着白手套,马靴铮亮,不像兵倒像一群演员。老庾悄悄说这是大名鼎鼎的黄埔仪仗队,凡有重大国事活动他们都要出场表演。

仪仗队的到来等于为枯燥的新兵操练注入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大家格外卖力,口号声也格外响亮。教导团长很满意,站在临时搭建的检阅台上宣布说:“我已经下令宰一头猪,一头牛,专门犒劳你们的肚子。但是这肉不是白吃的,明天就要正式检阅。我不能告诉你们会来哪些长官,因为这是机密。”他忽然将声音提高八度,杀气腾腾地巡视下面说:“但是我要警告你们,如果哪个狗崽子胆敢跟我捣蛋,我就把他的腿砍下来喂野狗!”

次日凌晨,启明星还亮晶晶地挂在天上,新兵就被哨音驱赶到检阅场上。他们个个都把身体站得好像木桩一样,因为没有哪个新兵敢拿自己的腿开玩笑。一轮冬日的太阳升起来,兵营进来许多记者,接着又来了一些官员。忽然,台前响起一声口令,仪仗队奏起乐来。父亲的眼睛余光捕捉到有个光光的脑袋出现在检阅台上,他猜想可能是那个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