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租界之战:裕禄的一场政治表演(第5/8页)

我正在办理此事之时,接到报告,有一部分洋兵从大沽口坐火车北上试图进犯天津,洋兵率先开炮,我军阻截(洋人果然来犯津了,证明了之前加强天津防卫的必要性,并且说明天津的战斗也是“衅自他开”)。

随后租界里洋军分路出击,我亲率各军和拳民竭力进攻租界,军民团结一心,英勇奋战,一直激战到19日,我军获胜在望,紫竹林租界指日可下(所谓“获胜在望”,这大概指的是“精彩”的炮战)。

我与负责阻截大沽口北上之军的聂士成商量,准备一鼓作气先攻下租界,然后全力接济罗荣光。大沽口距天津一百余里,电报不通,那边的情况如何,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是听说弹药库被炸,危急的情况可想而知。不料又听说西摩尔联军正在回撤天津,看来,我又不得不派出军队前往防御了。

领导,这就是这些天洋人首先开衅、我接仗获胜,并现在筹划防守的实在情形。虽然我军民心极固,军气甚扬,但以天津现有兵力,以一敌八,军事万分棘手,请调拨大军,星夜赴津增援。我把这个战时报告发给领导,听候指示,纵有千难万难,奴才唯有妥为联络,竭尽心力办理!(一句话总结:你辛苦了。)

完美,十分完美。大沽口炮台早在17日就已经失陷了,而在裕禄同志20日这封奏折里,他大谈特谈的仍然是他如何保卫天津,如何英勇地领导租界之战,他比上一封奏折“进了一步”的只是告诉慈禧战斗已经打响,但竟然还是没有告诉慈禧炮台已经失陷的事实(裕禄最终是在第二天——21日才报告的)。

“表功”的同时自然也就为大沽口失陷开脱了责任。若只看裕禄同志的这份奏折,大沽口之战和保卫天津之战这两件原本有明显时间先后顺序的事情,基本上是同时发生的,他完全没有顾及大沽口的失责,被忙忙碌碌、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保卫天津”给掩盖了。看到这份奏折的慈禧还能说什么呢,估计只恨不得能握住裕禄大人的手,眼泪哗哗:我就啥也不说了。

大家要问了,一封小小的奏折,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和作用吗?朝廷难道只会“依折办事”?

这是有传统的。咸丰年间,爱犯事的左宗棠被人上奏参劾,面临处罚,于是营救他的人就开始想办法,而这办法不是去收集左宗棠无罪的证据,也不是去了解所参劾之事的事实,更不是去翻翻大清律法,而是请当时的饱学之士(潘祖荫)写了一封更加厉害的奏折,后来左宗棠果然就因为一封奏折被“保”下来了,在这封奏折里有一句“名句”:

国不可以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看来“名句”能救人,至于左宗棠到底按律该不该罚,没人关心了。而在大清的督抚衙门、六部衙门,那些专门为领导写奏折的师爷,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形象的称号——刀笔吏。

只是这些人文字好,会写文章吗?不是的,在这些故事的背后,还有一个秘密,一个王朝传承千年的秘密。

一位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名扬海内外的海外历史学家——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了——黄仁宇,在对历史进行多年的研究后,他得出一个我个人认为是非常关键的结论:几千年来的王朝都缺乏一种“数字化管理”,帝国的繁荣是经不起科学的、精准的数据检验的。

裕禄大人这封奏折,虽然前后跨度有整整四天,但关于时间的用语是“随即”“旋”“马上”等,相信大家在阅读其他史料中也是深有感触的,比如“该有关人员”“该相关部门”等。更厉害的是即使是军报,数字性方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本人对于历史上几次著名的战役曾经想搞清楚双方的兵力对比,这些报告里留下的数据往往是——数万。

说起来这种情况的出现是有比较深层次的原因的:第一,当然是留下点空间,方便大家将来逃避问责,越模糊越好,或者方便军队里吃空饷。这个大家都懂;而第二个原因可能比较搞笑:方便领导看得懂。

帝国的官员都是学八股出身的,从进入私塾起就只有两件事情:培养写八股的能力和培养对皇上的忠心,于是他们对于“枯燥”的数字是没有概念的,经常脱口而出、随手一写的就是“数千年往事”“数万里河山”以及“数亿万臣民”。他们没有兴趣看数据,你就不要写,写复杂了他们也看不懂,还要批评你这报告写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