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5/23页)

秦桧之所以受到优待,不消说是由于斡离不在那天饯别宴会中说了一句好话,他称张叔夜、司马朴、秦桧等三个不愿在拥戴张邦昌议状上签名的官员是宋朝的忠臣。后来张叔夜行至白沟时不愿身履敌土,扼吭而死,司马朴留在燕京,始终抗节不屈。这两名忠臣的所为,不负斡离不的那句褒语,连带秦桧也沾了光。金朝的亲贵们似乎生怕忠臣断了种绝了代,加意把秦桧保护起来。斡离不死后,对徽、钦二宗及宗室大臣的管教遗交给亲贵挞懒。挞懒出任元帅府左监军,经常有出征任务,特别嘱咐手下人要对秦桧一家另眼相看。只有长期相处的人,才能透过贴在面孔上的标签,看出一个人的底蕴。拔离心中暗暗匿笑:“这是个什么忠臣,只要丢两块肉骨头给他,怕他不摇头甩尾巴乖乖地跟你走?”但上级之命不可违,你们硬要认他为忠臣,那么就让他忠臣到底,只是不明白一点,如果秦桧真是宋朝的忠臣,必不肯为我朝效劳,那么豢养着他,为着何来?

拔离认定秦桧不是忠臣,其根据是有一天亲耳听到他们夫妇的勃谿之声。这两夫妻的勃谿是从东京一直带到五国城来的,一路上很少有间断之时,由来已久。这天,王氏又寻死觅活地嗔怒秦桧当初不合抗状立赵,致遭今日之苦。秦桧反唇相讥,说张邦昌近日已明正典刑,吴幵、莫俦、王时雍、徐秉哲等人都流放到南方烟瘴之地,老婆女儿一律相随。当初如非俺看得远,想得深,岂不要埋骨南荒,永作望乡之鬼,怎比得在这里备受郎君监军的优遇。

秦桧、王氏虽有远见近视之别,但不甘寂寞,不满足于现状,不怕付出多少代价以换取“理想”的未来生活,并不因目前的艰难困苦而挫折其锐志。他们的精神世界都是属于进取型的。这一点,两夫妻倒是一致的。

不甘寂寞、不满足于现状的还有羁囚在地窟中的太上皇帝。太上皇帝对现实生活虽然一再让步,让到无可再退的地步,但一有机会,也要进行挣扎以改变现状。他草拟了一封乞哀信,大意说儿子康王赵构,犹阻教化,负隅江南,罪臣愿以书信相招,俾其附庸大国,永作屏藩,唯国相与郎君监军垂怜矜全,愚夫妇如得首邱归正,德莫大焉!当时秦桧的行动尚有一定的自由,可以进出土窟与太上皇见面,这封信虽由太上皇起意,但从写成文字到辞藻的润色都由秦桧一手包办。最后又由他疏通拔离分别将正副本送给粘罕国相与挞懒监军。

太上皇、秦桧,还有参与其事往来议论的驸马都尉蔡鞗对这封信都抱着莫大希望。拔离也认为促成其事,可以从中捞上一把。可是他们错了,他们对当前时局都做了错误的估计。那时北方义军被南宋君臣一手扼死,金军的气焰再度高涨,小朝廷已奄奄一息。赵构几番派人乞和,求降书中竟有“今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此所以諰諰然唯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这样无耻的话。他主动提出削去皇帝的名义,只要求保持一个南方藩属国的地位,于愿已足。父子的见地如出一辙。而金朝权贵都认为用武力解决这个小朝廷已是指顾间事。根本不愿接受赵构的乞降。

只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才需要借手于人,现在既然逼降赵构,消灭赵构都已唾手可得,太上皇的信对他们还有什么价值?太上皇恰好在此时写了这样的信,自然要碰钉子。连带给他传送书信的拔离也受到申斥。拔离求荣反辱,迁怒于秦桧,顿时翻了脸,取消对他的优待办法,停止生活供应,还勒令他们全家参加奴隶劳动。

这是深谋远虑的秦桧意料不到的变化,也是他在俘囚生活中一次严重的挫折。他还是不甘寂寞,一心想要改变现状,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但他现在已没有留下多少本钱了。忠臣的虚誉,金人的见重,使他在羁囚生活中还是充满希望的。一旦翻局,富贵就可逼人而来,不想如今都落了空。

现在他还有什么呢?他还有满腹经纶,他还能写一手文章,凡是可以出卖的东西,他无一不可出卖。可惜夫妻家人被迫从事他们力不胜任的劳动,或者一整天地伛偻着身体在山谷中割草,或者挑着一担担的红土修筑起把自己关在里面的土城墙,腰酸背痛,肩膀压得瘫下来。手脚略慢,监工的鞭子就没头没脑地劈上来,再也不管你是忠臣是奸臣,是中丞是夫人,一鞭着身,一条条青的紫的鞭痕立刻肿起,多日消退不得。在这个时候,满腹经纶和华国文章都帮不了他们的忙。秦桧左思右想,拈断了几根髭须,才想到他还剩有一件宝贝可以待价而沽,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那就是他的老婆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