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9/10页)

这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自冬徂夏,东京沦陷,二帝蒙尘受羁,大规模的根刮每天都在进行,后来,渊圣被黜,伪楚临朝,皇族北迁,赵构复辟,在南京建立小朝廷,这些特大事件,都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由于乡间偏僻闭塞,陈东忙于赶驴贩米,他日常接触的不是乡民农氓,就是籴米买菜的养娘丫鬟,竟不知道外间已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他途经县衙,看到那里张贴着元祐太后的诏旨。由于日晒雨淋,刻本上的文字都已漫灭,唯独中间的一联还可以看清楚,它是:“汉家之厄十世……”

帝室中兴,说明北宋朝廷已亡;重耳独存,说明徽宗诸子,除一人以外,全部罹难。这一联用典特别工切,陈东益发有想象之余地,顿时把他长久以来,甘于寂寞的心炽烈地燃烧起来。他再也无法在丹阳乡间待下去。

以后陈东经常去县衙附近走走,碰到秀才、胥吏模样的人,就去打听消息,对外界政局的变动已有一个概略的了解。一天,东京有人替他捎来雷观、何宏两位故旧的书札。何宏写不像字,只在雷观书后赘了“速来”二字,字是蘸着靛青写的,可知他仍干着自己的老本行。雷观的信也不详细,似乎不愿多提过去之事,免得彼此伤心。他只说,星移斗换,人事全非,吴统制、邢太医等,均已慷慨殉节。现宗留守在东京,经营恢复,日月重光,万象更新,已疏奏朝廷辟我兄为幕府,特寄上白银五十两,为吾兄安家治装,望以同事为重,即速成行。

这一次用不着雷观劝驾,陈东有了这五十两银子,重重拜托了那穷本家照顾老母,自己即日萧然上道。

未到东京,先经南京,陈东发现那里并非日月重光、万象更新。更加令他气愤的是同住在逆旅中、邂逅相逢的布衣欧阳澈告诉他,今日刚下旨罢李纲,重用汪、黄。一年多以前的历史重演了。陈东义愤填膺,当场就起草一书,论李纲不可罢,黄潜善、汪伯彦不可用,乞亲征,迎请二帝。这封书文字不长,但每句话都戳中了赵构君相的肠子,揭发了他们内心的隐私。欧阳澈在一旁看了,拍掌称善,一定要在书末附上他的名字。陈东是从来不考虑后果的人,无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是如此。他认为为善者,多多益善,既然欧阳澈要求与自己一起为善,他当然同意。

书函朝进,诏旨夕发。赵构做了渊圣不肯做、不敢做的事情,竟悍然下旨立斩二人,决不待时。

诏旨发到黄潜善手中,他怕泄露了秘密,臣僚肯定会上章救免二人,造成他被动的局面。他袖了旨意,连夜去找应天府尹孟庾密议。第二天一早,孟庾就派了府吏,到陈东居住的逆旅中,请他去府衙议事。

南京官场十分敏感,陈东的书才上去半天,外面就谣传陈东一再上书请留李纲主持国政,必与李纲有着密切的、不可告人的关系。有人说,这次陈东从家乡北来,是李纲密邀的,李纲已许他为中书舍人、知制诰,怪不得他要力保李纲。当初在东京时,也有这样的谣言,伏阙事件以后,有人上言李纲笼络士子,邀结人心,得一陈东入彀,则太学生数千人靡然从风矣,二人者意欲何为。其实李纲与陈东,虽彼此知名,并不相识,其间并无一面之缘。他两次上书,都是出于公愤,根本不存在有私人关系。他自己心之所安,不怕有什么谣言浮议。当天下午,他就在逆旅中蒙头大睡。

不过陈东也不糊涂,第二天应天府尹派人来召他入府,其中必有文章。他与府吏谈了几句,察言观色,就知道他的来意。当时早饭已摆出来了,府吏催他马上就走,他开玩笑道:“府尹有事相召,岂可令东枵腹而去!”吃完了早饭,他从从容容坐下来,写好一封家书:“儿一生忠孝已尽,无复遗恨,娘勿以儿为念。日后可依六哥为活,六哥忠厚,必不相负。”贴了封皮,拜托逆旅中人,有便捎回家里。

最后他还要求上厕所,府吏面有难色。陈东正色道:“我乃陈东,如怕死就不敢上书言事了,既上了书,说了话,视死如归,你还怕陈东逃走不成?”

那个府吏肃然回答道:“在下也久知太学忠义,怎敢相迫?奉命前来,身不由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