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18/21页)

丁特起被她说得急了,涨红着脸分辩道:“师师虽擅书数射御、妙解音律,只是面辱男子,于礼的方面未免有点欠缺。”

“面辱男子,于礼不当,你这样数落女子,难道也算是知礼的?”然后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俺不与你分争,再争下去,只怕你丁太学又要……了。”

这一句的潜台词是“又要大恸一场”了,大家都明白,玩笑当了真,他真的又会哭起来,还是急刹车为妙。

家国多难,向来逸豫从容惯了的,一旦投入紧张的劳动,还要练骑习射,把脸庞晒得黑黑的,这几项加在别人头上,一定会疲惫不堪,形销骨立。但师师为人却是别具一格,她的身体反而好起来,血色充盈,面盘和体形也日见丰满。有时连续劳动了五六个时辰,实在累极,从灶间回到小房间就和衣带鞋往床上一倒。连擦把脸洗洗手的工夫也等不及了,再也顾不得好洁的癖性,乌黑的手往玄色衫子上一抹,煤污染上脸颊,浑身乌黑就扑转身体睡着了。别看她睡得这么沉酣,等到灶间再次需要她时,不用小藂她们唤醒她,她已是一骨碌起来,浑身带劲地钻进厨下烧火去了。一去就蹲两三个时辰,似乎厨间灶下那小小一方的天地中可以让她安身立命。

她的精神状态也是十分健康的。现在她既不为把握不定的未来担心,也不愿回忆命运多舛的过去,特别不愿回忆官家对她的那段缠绵的情意。那已经是隔世之事,早被她逐出现实生活以外。

有时候师师沉痛地想:人的生命如果可以抽去一段、截去一肢的话,她宁愿截去一只胳膊、一条腿来换取,把大观元年到宣和七年这段生活从她生命中抽掉,那曾经给过她多少委屈、多少耻辱,想起那一段生活就会使她感到恶心。

事实上,师师生活中第二次突变的过程也就是她精神再生的过程。自从走出镇安坊这扇大门以来,她在身心两方面都变得充实和净化了。当然赈济所的物质条件是很差的,不要说每天吃着与难民同样的伙食,睡一间黑不溜秋的小房,师师生平好洁,每天要洗一次澡的习惯,在这里根本无法满足。在肉体上的洁癖不免要迁就现实,但她对精神上的洁癖却要求得更高了。物质生活越是贫乏,精神生活却更加富足。现在她过的确实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她好像从某个肮脏的犄角中钻出来,跳进清水池塘洗了一个澡,把多时黏附在身上的积垢陈污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取得了一个精神平衡者的满足和愉快。

尽管师师目前的处境是十分险恶的,像所有东京人一样,一阵阵恶浪随时可以袭来,使他们惨遭灭顶之祸。每天早晨离开床铺后,就无法知道今晚是否还能睡到这张床上。但从第一次围城之役以来,师师在思想上已有所准备,随时准备去迎接加在她身上的最后一击。对死的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是使她精神再生的一个重要环节。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使她畏惧了。

为了完成精神上的再生,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9

李师师在宫廷中有一个真正的知己,他当然不是宋徽宗,而是他的老奴,忠诚勤恳、在许多事情上的想法都与师师一致的老内监黄经臣。

黄经臣从来不愿撮合官家与师师,开始是单方面地从官家的名誉和利益出发,后来他逐渐了解师师之为人和她的隐痛,就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甚至在师师面前透露过这种想法,取得师师的赞同。后来他们就成为拆散这种关系的合谋者、默契者,彼此心照不宣。

官家从南方回来,一定要黄经臣把他在亳州填的那首《临江仙》词送去给师师看。官家懂得采取任何行政手段都不能挽回师师对他的感情,除非用一缕柔情,才可能使她回心转意,这首词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最好工具。黄经臣也懂得官家的意思,还怕师师抵抗不住它的进攻,毅然决定把它藏匿起来,而以找不到师师一家流徙何方去回报官家。其实他知道师师藏身在赈济所内,也知道李姥在镇安坊附近赁了一栋房屋居住。

割断他们的关系,不消说使官家十分痛心,从老家奴的感情出发,他以官家的痛苦为痛苦,但他更尊重师师的愿望。他把自己比为一个良医,必须进行一个手术,让患者痛苦一阵,病才有痊愈之望。他认为这个病根子导致了目前亡国的惨祸。黄经臣的身份虽然是个老家奴,他这个想法以及他采取的果断的行动,却达到当朝文武没有几个人可以达到的古大臣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