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19/21页)

他怀着许多秘密,师师病中的决绝之言、那半段折断的金簪、官家那首“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的词以及师师的踪迹,等等,这些秘密深深地埋藏在他心底,随着东京城的沦陷,一把烈火把他自己和这些秘密都烧成灰烬了。银河永隔,双星暌离,从此他们间的最后一道桥梁也被摧折了。

可是师师是不是真的像她表面上那样决绝,把官家完全置之度外呢?不!人们的一段生活是他生命延续进行中的一个组成环节,无论对他是欢乐还是痛苦,是光荣还是耻辱,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它都是存在的。它不是身上的积垢陈污,可以用清水和皂角洗涤。生活的一个环节无法从她生命中截掉。

尽管师师心中十分鄙视官家的逋逃行为,但从他自南方回来,特别在东京城沦陷以后,她常会想起他,带着三分谴责,也有二分怀念。如果他原封不动仍坐在福宁殿的宝座上,那么除了鄙视以外,还要加上师师的自尊,她不会再想到他了。然而,目前他已被撵下宝座,从宁德宫迁到龙德宫居住,一字之差,身份大不相同。即使别人叫得好听,太上皇仍然保持半个皇帝,即使他以封号自娱,自封为道君皇帝,但已不是实质上的皇帝。他是一个因为不称职而被迫让位,或者不如说是个被撤了职的倒霉皇帝,现在他的实际身份已与任何人相平等。

据师师所知,一大半是那老奴黄经臣出于不平而透露的,太上皇在龙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渊圣和朱皇后仁孝,虽无亏待他的行为,却禁不住手下人的势利眼。何况他这个身份就容易引起自卑的敏感。在宫廷中每人与他接触,不是过多地安慰,就是有些冷眼相看,两者都使他十分不安。他是孤寂的。妻子、儿媳,还有那么一大堆皇亲国戚,没有一个是他的贴心人。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他对他还是百般挑剔,嗔怪他没有为他找到李师师的下落。

师师又怎能完全把他置之度外呢?师师不是一个装进了理智的木头人,而是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活人,撇去他的许多荒唐行为,对她,他却是自始至终,尽心尽意,十余年如一日。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主观上要伤害师师的事,即使最后的一次决绝,他对刘锜产生妒意,一时不愤,就把刘锜贬谪到陇右,归根结底还是想取悦于她,争取到她的专一的爱情,对她本人并无恶意。至于平日的小心翼翼,轻怜蜜爱,那更不必说了。师师是冷峻的,当他们之间的地位悬殊时,她对他的持论是苛刻的,对他的要求从来不予满足。但她并不冷酷,当他的处境不妙时就会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即使评论过去之事,也会多一点同情与怜悯,正是这一点点的同情,这一些些的怜悯有时也掩盖了对他的憎恶感,而且透过严密的心理封锁,让他窜进她的内心,扰乱了她的新生活。

师师与小藂、惊鸿住在同文馆靠里进的一间偏室内,房间狭仄,黑洞洞的,但有不少隙缝,碰到大雨大雪,屋内也下起一场小雨小雪。危乱之时,根本谈不到内外有别,男女居处要远远地分隔开。事实上,同文馆内修建得最讲究,专供使节们居住的房间,都在最内的一层,目前那里住着精锐的武装战士,贮藏军器军械和机密文件,诸如师师编造的名册等,都藏在内层,以资保密。不过那么多的战士生活在内,平日进进出出,要完全保密是做不到的,有时简直是掩耳盗铃,混在难民中间的开封府细作,对赈济所里面的军事活动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吴革所持的是人心所向而不是技巧上的保密。

对师师还算优待,她就住在战士们外面的一层。同文馆赈济所煮烧施粥、发放救济粮却在大门边上的几间大厅,以及临时搭起来的敞棚。每夜初更,师师就要起床,盥漱粗了,就点一盏灯笼,带着小藂,两个穿过几栋房屋一片旷地,来到仪门内一个偏厅中,去劈柴拣煤,量米烧粥。这是苦差事,师师却乐此不疲。每到三更以后,许多大锅的粥都已烧滚,这时灯盏全熄,几十堆炉火尚红,厅里数十名管炊事的人员都已回房去困一个“还魂觉”。这里留下不多的人,也都睡眼蒙眬,守在锅边看管。厅内除了粥锅中发生“噗噗噗噗”好像小船在黑夜的河水中的划动声以外,万籁俱寂。师师也自倦意袭来,勉强不让自己睡着,有一股无名的柔情从她心中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