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10/12页)

道君皇帝从来不是潜心修行的虔诚道友,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帝。在位时,他不能安官家之分,退位后又不能守太上皇之己。自从赏赐权、微行权、会客权先后受到褫夺后,他在深宫中实在感到太无聊了。当时只有一个人被特许入宫。当然还是悄悄地进出,尽量避免受人注意。如果有所赏赐,完全是太上皇自掏腰包,免得在门口被人搜去。这个特殊的人物就是赫赫有名的妓女赵元奴。

失势的皇帝与过时的妓女混在一起,倒也门当户对。太上皇以赵元奴来代替他内心很不喜欢表面上又不得不加以尊重的太上皇后郑氏,心中感到满意。赵元奴自元宵抄家受辱于王宗濋后,身上的疮痍虽已平复,心头的创痕犹未愈合。王宗濋是当今的舅爷,是台面上的人物,她虽然痛恨他,却没法报复。她已受摈于子党,只好托庇于老子。凭着妓女的特殊敏感,她一眼就看到两宫之间的矛盾以及两种势力的消长。太上皇被逐出政治,其他的权力也都被削减了,但要保护一个妓女的力量还是有的,她甘愿进宫来受庇于太上皇。

就中只有郑皇后不大高兴。她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雍容华贵不露声色,内心中却是醋波翻腾。她通过已在内廷服役的老搭档张迪,张迪又通过很有权威性的内侍都知邓珪进谗于渊圣。渊圣明知道这是事实,但他确是仁孝宅心,想到太上皇已经失去皇位,失去一切,不让一个他中意的女人陪陪他,叫他如何度此长日?

他不愿再去伤太上皇之心,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半晌,又关照邓珪此事休得在外面声张,这等于是对这件事的默许。从此赵元奴与太上皇的往来算是过了明路,无人再可干涉,她就长期住在宫内,与太上皇厮伴。

可以用赵元奴的厮伴来代替郑皇后,在这段时期中,道君皇帝甚至也忘记了多时寻找不到确讯因而逐渐淡化了的李师师。过去的许多甜言蜜语,赌神罚咒,本来都作不得数,皇帝的爱情是靠不住的。他只不过是口头上的永恒情人。

此外他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艺术家。他虽然一生崇拜李后主,以李重光的后身来比拟自己而感到光荣。李后主失国后写了不少足以千古的篇什。太上皇失国后,也曾自夸说“吟诗约句千余”,但从镇江回京以后,他以

憏无聊为借口,实际是沉溺于对赵元奴的情欲中,没有心思再去写诗作画,他的艺术生涯基本结束了。

这一段家国丧乱、祸患频仍的生活本来可为他提供不少艺术素材。失之于政治的可以取偿于艺术,所谓“诗穷而后工”。可惜他贪图一点小小的欢乐,实际上是享受一点生活中仅存的余沥,把这段时间白白浪费掉了。从这点来说,他也比不上李后主。

这个太上皇性格上的特点是得意时步步进逼,不可一世,失意时步步后退,苟容自安。他可以适应一切为他安排的环境。没有皇帝可做,只要与赵元奴长此厮守,倒也过得下去。不过这种好日子也没有几天可过了,他自己心里未始不明白。

一个月前,徐秉哲带着一批人前来逼宫,勒索文物宝藏,同来的还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金方官员。他态度温和,对文物鉴赏相当内行,提出一些问题,说的都是行家话。

文物被劫,当然心痛,那一次他又对残酷的现实让了步,想出理由来为自己譬解,叫作“人之不存,物将焉附?”执着地爱一个人,爱一件物,要取得他(它)们、保卫他(它)们时不惜以身相扑,失去他(它)们时不惜以身相殉,要达到这样痴迷的程度,才可算是真正的爱。这原是傻子干的事。这个太上皇就是因为太聪明了,他才不肯干这样的傻事呢!

过了一个多月,王时雍、徐秉哲又来逼宫,这番同来的还有带着簇新头衔,叫作“京城四壁都弹压使”的范麻子范琼。这个头衔是萧庆任命的。并无皇帝谕旨,他说了就算数。它非同小可,京城四壁包括皇宫在内,有人不听指挥的,“都”在“弹压”之列,连太上皇也不例外。当时太上皇略有支吾,范琼瞪起眼睛,粗声宣布:“奉大金元帅府指挥,‘上皇以下,今日申时不出,即纵兵四面入来杀人。’左右们快动手。”他一声吆喝,禁兵一拥而上,不由太上皇、太上皇后分说一句,就把他们塞进两乘软轿,径送延福宫。那里是所有皇族集中关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