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8/16页)

事情涉及官儿和娘子,即使是个芝麻绿豆官,即使是个未入流的娘子,不但显然是真情,并且是很有趣了。但是这个老实头,还得钓他一钓,才钓得出更加有趣的话来。

“老兄又像是胡吹了,吹得好大的一个猪尿脬。”漂亮朋友故意逗他道,“秦学正和你家娘子在枕头边说的体己话,也让你听见了?俺可不相信这个。”

“胡吹,胡吹!”旁观者从漂亮朋友递来的眼色中也觉察出他的意图,一齐激他道。

“胡……胡吹什么,你爹才胡吹哩!”方巾儿一急就和盘托出道,“你们倒去桃花洞打听打听,谁个不知道俺家娘子‘小雪花’的名声儿。老……老实告诉你,早晨趁秦……秦学正去上茅厕的一会儿,俺家娘子还发话道:‘他身为学官,不来勾栏玩也罢,俺倒敬重他,他要来了,拿出一把银钱,俺也照样好看好待他,不看他马脸面上,也看银钱面上。可他又要来找快活,又怕丘九儿起哄,可知是个阘……阘茸货,俺眼睛里就瞧不起这等芝麻绿豆官。’”

为了坚持介绍权,他不惜暴露出自己并不值得夸耀的身份,真可谓是贪小失大。于是漂亮朋友和其他的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种运用了某项手段从别人身上勾取得重大秘密的快活的笑,有过这方面成功经验的人,也都曾产生过类似的快感。他们一齐取笑他,享受自己花了一番心思的成果。

“原来你老哥是个服侍娘子的……”

“提起此马来头大,谁不知道桃花洞里的小雪花?今夜赴罢公相席,兄弟俺一定专程上你家。”

“你得服侍娘子换了裙子,才好出来磨牙,不然,蹭蹬回去,吃她老大的一顿排揎。”

“你怎不把娘子带来,让她和秦学正在这里认认亲,来个‘相府会’,这场戏才好看哩!”

“好个秦学正,一脚刚跨出你家娘子的闺门,一脚就跨进太师爷相府的门。有巴,做官的好像狗子一样,不论大门、小门、公门、私门、前门、后门,只要有门就往里面钻。”这显然是公相的高邻、那位哲学家发表的高见。

然而哄笑者的本身也不见得不是干一行的,大家彼此彼此。他们见笑的是这位方巾儿太老实了,在不适当的场合和不适当的时间中,用不适当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可是对他并不含有一点敌意。他们也没有亏待他,在一阵嬉笑中,也让他挤上第一线,和大家嘻嘻哈哈地嬲在一块儿了。

3

刘锜、马扩是在晚一些的时候,并骑联翩来到相府的。他们被一个虞候用了同样殷勤的招待,同样恭敬的小跑步——那只能增加他对客人尊敬的程度而不能增加他跑路的速度——引导到今天宴会的中心场所“六鹤堂”。随着一阵迎客的鼓乐声,他大声地唱出贵客的官衔姓讳,报道他们驾到。那报衔的声音拖得那么长,从开始到结束,似乎整整拖了一里路之遥,可是从他的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声调中听来,并非对于他所报出来的大小不同的官衔,全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的。

蔡京的儿子、娶了官家爱女茂德帝姬的驸马都尉蔡鞗听到鼓乐声,早就代表他的“郎罢”,降阶相迎。好像一个已有相当接客经验的雏妓,蔡鞗身上似乎也藏着一杆看不见的秤,老是在打量这个来客的身份、地位、经历、社会关系以及能够给他多少东西的能量,以便在一律欢迎、竭诚招待之余,适当地掌握和调节接待他的分寸。一个雏妓接客的原则,永远是“量入为出”,先要打量打量她能从这个来客身上取到多少东西,才愿意给他多少。

刘锜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又是官家亲信,但并不属于他们那一帮,蔡鞗用了比平常接待这种“尊而不亲”的客人更多一些的礼貌接待了他。当他体会到他的“郎罢”目前所处的不太有利的政治地位,他的秤码要比平日“鲜”得多。然后,刘锜把马扩介绍给他,马扩也早在蔡鞗的秤上称过了。他给了马扩同样的礼遇,一方面因为马扩是当前的风云人物,一方面又因为刘锜的郑重介绍。可是他的秤码毕竟是有一定标准的,即使比平日鲜一点。他忘不了马扩的孤寒出身和低微职位。这两者对于出身贵胄、攀姻帝室的蔡鞗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于是在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更加复杂的东西,仿佛在垂爱之余,还包含着一种降尊纾贵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