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6页)
“是谁给你这份光荣的请柬?”他似乎在问,“要知道今天的主人是当朝极品的公相太师,宴会的场所又设在相府私邸中,多少比你官高、比你手长的大头想杀了也捞不到这份请柬呢!人要知道好歹,知道感恩图报,才算是识得好歹的。”
他没有能够从马扩沉静的表情中找到那个在他的预料中“必须有”的感恩图报的答谢。他愕然了,很快就得出结论,这是个不识得高低的小子。可是他还来不及变换一个惊讶的、谴责的表情,那迎客的鼓乐声和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报衔声又报道了殿前司都指挥使太尉高俅驾到。他马上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和高俅的身份、地位相适应的程度,并且比接待一般宾客更多走几步路趋前去迎接高俅——这种灵敏度也好像是一个雏妓从多次接客实践中锻炼出来的。
这里留下来的刘锜和马扩马上就被相府大总管薛昂接管过去。
马扩留神观察薛昂的说话行事,这位大总管经过醉杏楼一番介绍,已给予马扩特别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他喜气洋洋,应酬周旋,八面玲珑,绝不是连连扇着自己的面颊,大呼“卑官薛昂,罪该万死”的那副倒霉相了。
薛昂先把他们领到一个偏厅,把他们像团湿面粉似的捏合在一群青年的军官中间,那里已有刘锜在马军司的同僚姚友仲,有种师道的侄儿、灰溜溜的既不像军人又不像文士的种湘,还有府州折氏的几个子弟。府州折氏和麟州杨氏都是北宋朝建国初期镇守边圉有功的将领,如今杨氏后裔式微,在缙绅录中已经找不出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儿,折氏却是门第兴旺,奕世富贵。只是到了他们这一两代,都已变成文官化的将门之子。宋朝原是一个尊重文官、轻视武将的朝代,而他们折氏弟兄叔侄也都是乘时邀利的英雄好汉,他们具备了这两方面的条件,才能左右逢源。
马扩跟他们不相识,刘锜也不喜欢他们,只寒暄得几句,那壁厢又踅来了刘子羽、刘子翚兄弟两个。和折氏子弟相反,刘子羽、刘子翚虽然是文官子弟,但在西军中待过多时,珍重他们经历过的那段部队生活。他们和刘锜、马扩、姚友仲都是老战友,几年不见,一旦聚首,不免要携手痛叙生平之旧。刘子羽还是那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的气概,似乎有一个破损的乾坤非待他出去整顿、修补不可。折可存、折彦质叔侄虽然杀起人来连眼皮也不多眨一眨,听了他的议论风发,却吓得好像中了弹丸的鸟儿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垂着翅膀飞走了。刘子羽尖刻地笑笑,没有掩盖他的轻蔑感,接着又谈论起来。他的锋芒直接指向今天宴会的主人和他周围关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马扩感觉到几年不见面的刘子羽似乎比过去更像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刃锋所及,当之者无不头破血流。这种人如果不被特别器重,就会受到格外的嫉视,中庸之道是没有的。倒是他的兄弟刘子翚,虽是一般的出身、一般的经历,煦煦孑孑,说话不多,像个道学先生的样子。
刘子羽跟马扩有着不寻常的交情,可是这种旧情也不能够暂时抑止他正在淋漓尽致地发表议论,直到发完这段议论后,才把马扩悄悄地拉过一边去谈知心话。
“尊翁近有陈州之行,”他关心地告诉马扩道,“恶了宣抚司里那起小人。他们大动干戈,起了文书到宣抚使面前来告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子充可知其详?”
“小弟尚未接获家书,只知家父已莅前线,却不知还有这个过节儿。”
“童宣抚面前,有家父遮拦,不必多虑。倒是那起小人惯会放冷箭,打暗拳。子充修家书时,务要转禀尊翁留神些,休吃了他们的眼前亏……”
一语未了,薛大总管又步履生风地转回到偏厅来。他估计童贯一时还不会驾到,就自己提出陪伴这几位青年将领前去参观公相的东园、西园。
这位“薛八丈”不仅是声名昭著的相府大总管,也是今天“牡丹会”的总提调。他总揽相府的大小公私事务,直到帮助公相剩余的姬妾们生男育女为止,几乎可以说无役不从。有人说薛昂是公相的得力助手、最可靠的亲信,这一说未免是泛泛之论,探骊而尚未得珠。事实上,他早已成为蔡京身体中的某些有机组成部分,是蔡京的第五肢、第六官、第八窍心肝、第十二副脏腑。蔡京的手臂有时不便伸得太长,薛昂就是他的接长的手臂,代他行使一只通臂的功能;蔡京的声音有时不便太响亮,薛昂就是他的扩大的嗓门,说出了他要说而又不大方便说出来的话;蔡京偶然忘掉一个得罪过他的政敌,薛昂随时提醒他,决不让哪一个有侥幸漏网的机会;蔡京头脑里偶然一瞥而过的邪恶的火花,经过薛昂的加工炮制,就成为绝对的荒唐和毫不含糊的罪恶。写在史册上,或者刻在人民口碑上的蔡京一生嘉言鸿猷,绝不能忘记有他薛昂的一份功劳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