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1页)
家妓们的风度打扮,按照高级贵族的标准,也称得上是十分“韵致”的。
她们梳一个当时最流行的朝天髻,穿一件织成“心”字图纹的合欢襦,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这种双色凤头鞋,当时称为“错到底”,叫不出它的名色,就算不得是熟悉东京行情的人。
家妓们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一个媚笑劝嘉宾们干了门前杯,替他们斟上一巡热酒,然后轻敲檀板,慢启朱唇,用着滞人的、有时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长音唱个周学士的《意难忘》: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些个事,恼人肠。
试说与何妨?
又恐伊:
寻消听息,瘦减容光。
家妓们特别喜欢唱这支曲子,因为它是她们生活的写照,道出了她们的痛苦、心思、生涯和理想。她们唱到过拍时,多情地把星眼乱睃,希望在许多宾客之间发现一个真正的“知曲周郎”。如果真的碰到他了,她们真愿把自己的衷曲,倾箱倒箧地向他诉述。别瞧她们现在满身裹着绫罗,谁知道她们在赋税和债务的重重鞭挞下,被逼卖到这里来,当着主人和宾客的面强颜欢笑,背地里却是热泪暗注的苦况?可是她们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慢说找不到这样一个周郎,就算找到了,自己的心里刚有一点根苗,他又像烟雾般地消逝了。她通过种种下层组织去打听他的消息,不知不觉间为他消瘦了,却还担忧那个幻想中的对象周郎也像她一般多情,为了寻访她而瘦减容光。
家妓们是最懂得风雅的主人家笼子里的黄莺儿,她们的存在,只为了让主人家和他的宾客们共同风雅一番。她们只有一立方尺的空气可供呼吸,实在闷得透不过气来,巴不得要飞出樊笼,而没有想到,即便飞出这只笼子,仍然要关到另一只笼子中去。她们的命运早被注定了。
客人们也喜欢这支曲子,因为他们兴之所至,也不妨偶尔客串一个知曲周郎。他们自己家里的鸟笼子还有余额哩!逢场作戏,讲几句知“心”话,填一曲新词,都费不了多少本钱,就此窃取了一个女孩的心,何乐而不为?他们用廉价的同情去骗取歌伎们所幻想的爱情,正是各投所好,互相满足了彼此的需要。
可是他们的同情毕竟是廉价的,而她们的爱情也只存在于幻想中。只有残酷的现实生活一点一点地打破她们的幻想,一寸一寸地磨掉她们的青春,使得她们逐渐在轻歌曼舞的红氍毹上站不住脚,最后终于变成一个衣垢发腻、皱纹满脸的老婆子时,这桩风流韵事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在这些老婆子脸上的皱纹中,深刻地印刻着她们被剥削、被蹂躏,最后被人家像一面破鼓似的丢在垃圾箱里的一生。
东京的达官贵人们(当然也包括外路的达官贵人)心里本来就是空荡荡、软绵绵的。他们全部的生活背景就是一些海市蜃楼和舞台布景。他们的两条腿站在一堆轻飘飘的云絮中。他们的自身和他们的立足点都是空荡荡、毫无重量的。如果没有这些豪华的饮食起居,没有这些浮靡的笙歌弦乐,没有彼此之间的争权夺利、钩心斗角,没有打情骂俏、欺骗买卖的男女关系来填补心里的空隙,他们就更加显得一无所有了。
他们昼以继夜地追逐这种生活,他们用一把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刀子在老百姓身上刮下维持这种生活必需的血肉脂膏,想用来充实自己,结果他们心里的空隙却越发扩大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更加疯狂地追求欢乐,借以证明他们至少在富贵荣华方面还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如果他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值得在人前夸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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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贵族三十三洞天的最高层就是官家本人居住的皇宫。刘锜回到东京的第二天就上第一洞天面圣复命。
那天官家特别忙碌,他手里有三件大事正待自己动手处理,处理的前景并不太顺利,心里感到烦闷。由此可以推想到管领三十三洞天的神仙们也并非一直住在洞天福地中纳福,永远无挂无碍、永无烦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