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1页)
剩下的华人劳工们立刻紧张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迅速转过身来,抓住一个换缆绳用的桩子,向正往跳板上爬的男人们气势汹汹地逼近了三步。船长用那些人根本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几句粗话,然后一把拉起下一个原住民的胳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朝梯子的那边搡过去。这样一来,那华工终于弄清楚,原来人家是要他往下爬。大个子美国船长吼道:“这条船上谁也别找麻烦!”说完,他恶狠狠地挥动那根换缆桩,与此同时,未来的种植园苦力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在黑洞洞的货舱里。
华人劳工们边往下爬,边朝故土投去了最后一瞥。一种无可抚慰的悲痛击中了他们。对于华人来说,最悲凉的莫过于背井离乡。有些人预感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辽阔的华夏大地了。无论帝国待他们如何薄情,可究竟是故土。这圣洁的故乡,脚踏泥土大地,头顶神之居所,那连绵的平原,开春的稻谷地,壮美的群山,那野性难驯、凶猛狂暴的河流。这片故土教人热爱,教人留恋,在每一个狠心弃之远走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小村庄,那里的祖宗祠堂等待着他衣锦还乡。
轮到玉珍走进货舱了,就在她进去之前,有个老成厚道的本地原住民爬出来向霍克斯沃斯船长报告说,头一个被扔到船里的人脚踝跌断了,当那不忍让同伴受难的好人来到甲板上时,霍克斯沃斯船长却大发雷霆,抄起手头的换缆桩就给了对方一棒,那人后背吃痛,跌倒回货舱里,被同伴们接住了。
“你们这些见鬼的支那海盗,不许到我的甲板上来!”船长阴沉沉地吼道。
玉珍最后一个爬下舷梯,她正要下去时,看见惠普尔医生冲她微微一笑,霍克斯沃斯船长用手里的换缆桩朝她一指。玉珍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最后看了一眼华夏大地,她想起这里的中国人是如何残害了她的双亲,想起饥饿难耐的日日夜夜,想起绑匪们留下的伤痛。她愿意跟这个国家彻底了断。玉珍只是个女人,在宗祠里无名无分,除了被叔父逼迫、当牛做马的惨痛记忆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把她跟这里的山山水水联系在一起了,因此,在她望了这最后一眼的时候,玉珍对自己说:“别了,罪孽的国家。我与你永不再见。”
她低下头,看见了在梯子最底下的年轻小赌徒满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善待过玉珍。玉珍欢欢喜喜地爬下梯子去跟他一起,并为他伸手拉了自己一把而心存感激。她并不知道,满基是为了防止她跌断腿,要是真出了那样的事情,在火奴鲁鲁把她卖掉的时候,价格可就大大降低了。
玉珍一到货舱底下,梯子便被拖走了。沉重的船板被拖过来横在入口上,华人劳工们不满地大声号哭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吼道:“去拿火枪来!”几杆枪拿来了,船长命令三名水手跪在货舱边上,嘴里喊道:“开火!”子弹呼啸着从一个个大辫子旁边擦过,撞碎在沉重的船板上。华人们慌了神,纷纷趴到地上,于是最后几块船板也钉了上去。现在,只有一丝若明若暗的光线从狭窄的木板缝隙里透进来,没有空气透进来。甲板上竖起了一块船帆,这样船航行起来的时候,便会逮住一丝风,漏到下面来。没有定时供应的饮水,只有一只肮脏的粪桶,睡觉就用各人带来的床铺,也没有毯子。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玉珍开始伺候她的赌徒丈夫满基和另外二百九十九个同伴。
有一件事情迅速确定了下来。本地人占据了船头,客家人占了船尾,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族群被对方污染了。玉珍想到自己也许应该跟同胞们待在一起,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但同胞们表现得不想跟这个嫁给本地原住民的客家女孩有任何瓜葛,本地原住民也没有一点儿欢迎她加入的意思。玉珍在本地人的地盘边上安了家,跟丈夫单独待在一起。本地人把他们那位摔断了脚踝的同胞弄到玉珍身边,打着手势让她包扎。她仔细查看了一番,觉得伤处并不太难办,所以便用筷子做了块夹板,用几块布头固定了下来。她还向别人借了一个床铺,做了一个粗糙的床垫,叫那人躺在上面休息。要是有水的话,她本来还会给他洗洗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