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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轮上,在他那间小小的、四壁都是金属板的船舱里,他从那面钉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庞,仿佛要努力为他的希望找到理由。大家都说,他的长相,继承了他爸爸家族的血统,是属于肤色较浅的那一类。他的奶奶曾经是一位教师,曾祖父是化学家,参加过印第安战争,是第二十五步兵团的一位军官。托马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英俊的外貌,从母亲和外婆那里继承了善于聆听音乐的耳朵。在美国重建时期的那段岁月里,外婆爱上了一位农场主,结果是离开了伊斯顿,远嫁切萨皮克。在那里,她成了一个农场主妇。外婆年轻时肤色仿若奶油巧克力,是个美人儿,老了还是风韵犹存。她把余生都消磨在客厅的那把竖琴上,弹奏着深奥的乐曲,旋律回转,展开一个个令人崩溃的艰难问题。琴声从敞开的窗子飞出去,没有答案的问题落在林子里,芜杂得像这一片丛生的草木。他爱着那片林子。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家乡,先是隔着大陆东西遥望,现在是隔着蓝色太平洋。以前,他从来不曾到过大海边,也没坐过稍大一点的轮船。那一年,他和表兄弟们在塔尔伯博特县,在切萨皮克的支流里上下晃悠的时候,那条载着他们的方驳船就是他坐过的最大船只了。在这艘海轮上的第一天,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整整一天都充满恐惧。直到一轮太阳跌入了十二月的海平面,他听到了音乐的撞击声,那是从林鸣的船舱里传来的。他站起身,把耳朵贴向了金属的舱壁。他知道那首歌,那是汉德森的《孟菲斯蓝调》,他以前在收音机里听到过,那还是住在科利尔街的时候。他的心里,涌上了一阵思念,以前的那个家,一下子都回来了。空气是天鹅绒的质地,冬日里,湿润而尖锐,到了夏天,空气变得甜美。他几乎听到了一阵阵的声浪,从远方传来,那是巴尔的摩棒球迷们兴奋的呼啸,是皮鞋和白色大理石台阶轻快接触的声音。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但是没有离开那里的音乐。因为这音乐还和他在一起,陪着他漂洋过海,他变得勇敢而强大了。他走出了船舱,敲响了林鸣房间的门。
他的手指几乎还没落到门上,门已经开了,林鸣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像焦渴的旅人看着一汪清水。后来,托马斯会理解这个男人有多么憎恶孤独,不过,那一刻,托马斯只听见林鸣愉快地对他说:“进来,进来!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露面了呢。怎么了? ”顺着托马斯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马褂上,这是件长及膝盖的中式袍子,里面还穿着件裤子,马褂的两边开衩,便于行走迈步。“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服吗?穿着很舒服,很随意,你以后也试试吧。你喜欢弗莱彻.汉德森?”
“非常喜欢,”托马斯说道,他一直倾慕这位音乐家的节制感和把握度。
林鸣一听,开心地笑了:“他的水平非常高,而且,和你一样,他也是用乐谱的,这有什么不好?不要不好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我看得出,你最拿手的就是读谱写谱。喏,这个给你。”他拿出一大沓七十八转粗纹唱片,往托马斯怀里一放:“拿着,再拿上我的留声机,回你自己的房间慢慢听吧。这些都是堪萨斯城国王乐队演奏的曲目,我们还有二十二天才能到达上海,这点时间足够你把这些曲子都写出来了。这样,你到了以后,至少有点存货了。”
困境中长大的托马斯,在这突如其来的善意面前,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他所需要的帮助,可能来自于朋友,可能来自于家庭,但从来没有可能来自于外人。他嗫嚅着说了句:“谢谢你。”
林鸣摆了摆手:“先不要谢我,我把你带到中国,前途未卜。现在,那里已经危如累卵,日本正在步步蚕食。他们要土地,要食物,要我们的劳力。他们已经占领了一部分北方地区,现在正在往南方扩张。全中国的民众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付他们,可是,中国现在有两股敌对的势力,恨不得杀死对方,他们是共产党和国民党。”
“那我们站在哪一边?”
“哪边也不站,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吧。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个党派,泾渭分明,不共戴天。但是,有一点他们是相通的,那就是都认为爵士乐是个危险元素,是应该禁止的。所以,我怎么可能站在任何一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