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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爵士乐?”托马斯感到很诧异。
“是啊,”林鸣摇着头说,“我知道,听上去这也太荒唐了,不可理喻啊。再说了,无论哪一种音乐形式,一个政府怎么可能禁止得了呢,现在都是收音机的时代了!但是,你听好,小格林。”他开始对格林用起这个称呼来了,虽然他自己也就二十八岁,只比格林大了三岁。“等你到了上海以后,日本人会试图告诉你,我们中国人没有能力管好自己。他们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蛮不讲理。他们觉得我们懒惰,没有组织性,蠢笨,我们需要他们的照看。他们还会告诉你,是我们自己希望他们来的。”
“我不认为他们会告诉我任何事,我只是个音乐家。”
“反正你就记住,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他们最终的目的,无非是想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仆。”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整了整马褂,接着说:“我快要饿死了,走,我们吃饭去。”
在太平洋上漂荡了二十多天后,终于,他们在十二月二十日抵达了黄浦江口。轮船顺着蜿蜒的江道缓缓前行,站在船上,能看见沿江的一个个码头,寒风中,苦力们在沿岸的船坞上来来往往地搬运货物。他们的轮船在江里转了一个弯,突然间,外滩就呈现在了他们眼前。迎面,是一排风格多样的万国建筑,廊柱高挺轩昂,立面壮观华丽,高高的尖顶和钟楼画出了独特的天际线。这一排建筑的后面,拥挤着低矮、陈旧的房子,大多数的房子都有褐色的砖瓦屋顶。
轮船挂锚了,乘客们排成队上了摆渡船,然后等待着依次上岸。摆渡船一靠岸,双脚一踩在地上,能量马上就从托马斯的脚底涌上来,这亲爱的坚硬的土地啊。他看见外滩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拥挤着各种交通工具,人行道上也都是人。他跟在林鸣的身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他长到这么大,还没见到过有这么多人的地方。刚下船的旅客,在混乱的人群中,都睁大了眼睛,寻找来接应的朋友、亲戚或者仆人。他们身前身后,挤来挤去的都是人,他们在人流中吃力地前行。坐了那么长时间的海轮,头重脚轻的感觉还没消退,在推推搡搡的人流中,他们脚步不稳地往马路边上走去。
“这里没有海关?”托马斯很惊奇,因为他们直接就上了岸,连身份证都不用出示。
“上海是自由港,”林鸣骄傲地说道,“它向所有人开放。”
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耳朵里灌进了各种各样的语言,中国话,外国话,上海话,外地话。他们的身边,中国男人穿着马褂,外面罩着棉袍,瘦成竹竿的女人们穿着高领旗袍,围着华贵的皮毛披肩。人群中,也有穿着印度短上衣和阿拉伯长袍的男人,有些人的脸比他的还黑。突然间,他和身边的人不是那么不一样了,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不一样,各种肤色,各种装束,各种人种。生平第一次,没有人会带着异样的眼神,多看他一眼。就像这会儿,就在这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无论他做什么都无人理会。走着也好,站着也好,摆弄他那顶帽子也好,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会去在意别人。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简直是太神奇了,他终于可以放松地融入人群,而不用担心被人另眼相看。两位脸色苍白的白种妇女,蹬着高跟鞋,身披羊毛大衣,咚咚咚地在他面前走过,都没扫他一眼。他感觉到,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
“快过来。”林鸣对着他喊道,托马斯看到他打开了一辆黑车的门,这是来接他们的轿车。托马斯从来没有坐过私人轿车,这会儿,他滑坐了进去,一时间,皮革的柔滑和芬芳包覆了他。引擎一阵轰鸣,他们的车开进了车道,沿着江边,慢慢地开着。沿江的一侧,是无数个码头,江面上,有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轮船,远远近近,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响汽笛。上海,一个童话般的城市,这是他对上海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个热闹的大城市,不同于他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不过,托马斯还是在这里看到了战争的影子,证明了林鸣跟他描述的一切。沿着码头开过去,他时不时地看见一堆堆的军人,他们穿着褐色的军装,打着紧紧的绑腿,来复枪随意地挂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