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Useless Violence 无用的暴力(第5/8页)
对于集中营内的党卫军,“整理床铺”具有难以理解的极端重要性,因此对所有营房的负责人也是如此:也许它是一种秩序和纪律的象征。如果没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好,或忘记去整理床铺,就要当众接受残酷的惩罚。而且,在每个营房里,都有两名“Bettnachzieher”(“床铺整理员”,我相信在正式德语中并不存在这个词,而歌德肯定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他们的任务是检查每个床铺,并负责横向对齐所有的被褥。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他们装备了一根达到整个营房长度的绳子。他们把绳子拉过所有整理好的床铺,一丝不苟地纠正任何偏离绳子的被褥。与其说这种规定是为了施加痛苦,不如说这种疯狂的秩序是荒唐的——事实上,花费如此精力平整的床铺完全没有任何坚实度,晚上,在身体的压迫下,床垫立刻紧紧贴在支撑它的床板上。人其实是睡在木头上的。
在更广泛的限度内,人们会发现在希特勒所统治的整个德国,军营法典和礼仪已经替代了那些传统的、“资产阶级”的社交礼仪。“军事操练”那枯燥乏味的暴力从1943年起便侵入教育领域,开始针对德国人民自身。这些时期的报纸保留了相当的自由去报告和批评在基础教育框架内,强加在青少年身心的令人筋疲力尽的行军——每天长达50公里的行军,背着背包。落伍者得不到丝毫的同情,而任何敢于反对的家长和医生都会遭到政治上的威胁。
还有不能不说的刺青,奥斯维辛土生土长的创造,完全是另一回事。从1942年起,在奥斯维辛,以及其管制下的其他集中营(到1944年,大约有40座集中营)的囚犯号码不再仅仅绘制在囚服上,而是纹在左前臂上。只有非犹太裔的德国囚犯例外。新的囚犯,无论以前是自由之身,还是来自其他集中营或犹太人隔离区,在入营登记时都要由专业化的“书记员”有条不紊而迅速地进行刺青。归功于典型德国人出色的分门别类的才能,一个真实而端正的编号很快形成——男人在小臂外侧,女人在小臂内侧。“Zigeuner”(吉普赛人)的编号,开头字母必须是“Z”。而犹太人的编号,从1944年5月起(从那时起,大量的匈牙利犹太人进入奥斯维辛),开头字母必须是“A”,但很快被字母“B”取代。在1944年9月前,在奥斯维辛并没有孩子;他们都在刚到的时候就被送进毒气室。而在华沙起义之后,在街上随意逮捕的整个波兰家庭开始被送进集中营,他们所有人都要刺青,包括刚出生的婴儿。
刺青并不十分痛苦,持续时间也不超过一分钟,但它仍带来了深深的伤害。每个人都清楚它的含意:这是一个无法抹掉的标志,你们永远无法离开这里;这是奴隶身上的烙印,牛羊被送到屠宰场才打上的标记,它标志着你们的身份。你们不再有名字,这就是你们的新名字。刺青的暴力是毫无理由的,本身就是目的,单纯地施加痛苦——把三个帆布号码缝在衣服、裤子和大衣上还不够吗?不,这不够,还需要更进一步,一个言语之外的信息,从而让无辜者感到他的判决烙刻在他的肉体之上。这也是原始主义的回归,越发让正统的犹太教徒感到烦恼:事实上,为了区分犹太人和原始人,在摩西律法中,刺青是被禁止的(《圣经·旧约·利未记》第19章第28节)。
四十年已经过去,我的刺青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并不为它感到光荣,但也不为它感到耻辱;我既不展示它,也不把它隐藏起来。我并不情愿把它暴露在单纯好奇者的目光中;然而,如果有人质疑纳粹的罪行,我会毫无迟疑地、愤怒地展示这刺青。年轻人们常常问我为什么不除去这刺青,而这让我颇感惊讶: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这个世界中,并不是很多人带着这样的证据。
我们有必要对自己施加(有用的?)暴力,从而引导自己去讲述最悲惨无助之人的命运。我再次尝次去揣摩纳粹的逻辑。作为一个正统的纳粹,杀死所有的犹太人一定是显然、明确而清楚的——这是一种教义,一种假定。同样要杀死孩子,当然;同样而且尤其要杀死孕妇,从而避免未来敌人的出生。但是,为什么,在帝国无垠的国土上,在每个村庄和城市里所发生的狂暴围捕中,为什么要侵犯垂死之人的房屋?为什么费尽力气把他们拉上纳粹的火车,让他们远离家园,经过一场毫无意义的旅行,最后死在波兰毒气室的门槛上?在我被押送到集中营的途中,车上有两位九十高龄的老者——德国人把他们从福索里集中营的医务室抬出来,扔上火车。其中一位老人,尽管他的女儿徒劳地护理,仍在途中去世了。就让他们自然而然地死去,或者把他们杀死在病床上,而不是把他们的痛苦强加到成千上万被押送的犹太人的集体痛苦中,这难道不是更简单,更“合算”吗?人们的确会由此想到的:在第三帝国,最好的选择,由统治阶层所强加的选择,是实施最大的折磨,最大的浪费,最大的肉体和道德上的痛苦。帝国的“敌人”不仅要死,而且要痛苦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