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9/29页)

因此,《战争论》和《资本论》这两部题材迥异的著作归根结底可以算同一类的书。无疑,克劳塞维茨希望《战争论》能够达到启蒙运动时代最伟大的著作——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地位;也许他真的认为他不过是对客观现象进行了观察、描述和分类。马克思也做了很多描述,且非常准确。他利用斯密关于工业分工的精彩理论,把这种分工造成的情感定性为“异化”;于是,同是机器发明前制作别针的过程——一个人拉出铁丝,另一个人把铁丝切成小段,第三个人削尖针头,第四个人锻造针帽——斯密从中看到的只是指导着市场经济的“看不见的手”奇迹般的运作;马克思却灵感触发,判断出这种工作给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带来的绝望会导致他所说的“阶级斗争”。马克思得出结论说,在一个生产资料不属于工人的经济制度中,大规模生产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引发革命;他的观察很有道理,致使我们时代的工业家一直努力想办法,使流水线上工人的工作更易于忍受,甚至更有意义。克劳塞维茨也是从描述入手。他把军装、军歌和操练作为毋庸讨论的起点,进而论述说,士兵的遭遇,如困苦、受伤、死亡,会导致异化(虽然他没有用这个词),这必定会使军队在作战中溃败,而军事上的战败就等于革命,因此必须说服士兵们相信,虽然打“真正的战争”十分艰难,一般军队打的都是比较容易的“实际的战争”,但二者比起来,“真正的战争”更有利于国家。

常识告诉我们,任何社会都受不了旷日持久的阶级斗争,而阶级斗争造成的破坏比起革命来又是小巫见大巫;同样,常识也警告我们,“真正的战争”也许会超过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当然,作为思想家的克劳塞维茨从未设想过“实际的战争”和“真正的战争”之间的差距能完全弥合。事实上,对知识分子,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来说,他的吸引力一直在于他思维的缜密。他强调存在着无形的因素,包括偶然、误会、无力、无能、政治立场的改变、意志薄弱或人心涣散等等。由于这些因素,发生的任何战争都更可能是“实际的战争”而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的确是难以忍受的。

然而,虽然克劳塞维茨给逃脱“真正的战争”的严酷留出了余地,但矛盾的是,《战争论》后来大获成功,这可能是他生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克劳塞维茨在1831年欧洲最后一次霍乱大流行中染病去世,他至死壮志未酬,没能飞黄腾达,在自己的国家中基本上默默无名;《战争论》也只是经他忠实的妻子细心编辑过后才得以出版。马克思死于巴黎公社1871年失败的12年后,去世时也是失意之人;他原来满怀信心地预言,欧洲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必然会导致革命,但巴黎公社的失败似乎意味着他这一预言的落空。但是,仅仅34年后,在一个落后到马克思认为根本不适于革命种子生长的国家,革命不仅生了根,而且开了花,诞生了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它发生在资产阶级国家之间鏖战正酣之际,正是那场大战为俄国革命创造了条件。推动俄国革命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不是工业资本主义的压迫,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如此残酷,正是克劳塞维茨坚持“实际的战争”必须和“真正的战争”合二为一的主张所产生的迟来的结果。

《战争论》的影响很久以后才显现出来。它于1832—1835年间出版,40年后才流传开来,成名的道路迂回曲折。普鲁士军总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用兵如神,先是推翻了奥地利的强国地位,1871年,又在几周的时间内打败了法兰西帝国。世界当然想知道他成功的秘诀。毛奇说,除了《圣经》和《荷马史诗》之外,对他影响最深的是《战争论》。此言成就了克劳塞维茨的身后之名。克劳塞维茨在普鲁士军事学院当院长时,毛奇恰好是那里的学生,这一点没人提及,而且反正也不重要。《战争论》马上成为世界注意的焦点,为人们所争相阅读,被翻译成各种文字,经常遭到错误的理解,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包含了作战成功的诀窍。

《战争论》自那以后一直走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它成书以来战争的新发展证实了它的理论。那些新发展中最重要的是克劳塞维茨所熟悉的团这一编制的普及。他在为战争是政治行为这一中心思想所做的各种限定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战争永远有它鲜明的特点,因此,士兵只要从事战争的活动,就会认为自己属于一种行会。在这个行会的规则、法律和习惯中,战争的精神占据首要的地位。”他所说的“一种行会”当然就是团的编制,接下来他对团的精神和价值观做了进一步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