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遗表交代身后事,稳士气忍疾夜巡营(第7/9页)

修远扶着诸葛亮上了车,只觉得四围冷风涤面:“先生,要不要在车外加幔帐?”

诸葛亮把住车轼,夜风卷起他的外袍,他轻轻地摇摇头:“不用了。”

修远亲自驾车,鞭杆一甩,轺车辚辚地驶出,橐橐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地响起,被风抛起又跌下,像腾在空中看不见的一层细浪。

姜维策马随在丞相卤簿旁,他挥起手臂,指着前方的营垒:“丞相,前边是飞军营。”

诸葛亮点点头:“好。”

飞军营门打开了,飞军将领张钺全副铠甲地迎了出来。士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接受着丞相的检阅,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的力量,蓬勃、热烈,仿佛明亮的火焰,有着不能遮掩的温暖。

轺车从他们中间辚辚穿行,诸葛亮微微倾过身体,用他已不甚清明的眼睛打量着士兵。士兵们也在打量丞相,溶溶的月光沐浴着丞相的脸,让他显得不那么病弱,却平添了几分飘飘仙气。

轺车停住,诸葛亮扶着车轼站起来,手有些抖,却足够支撑他站立,他从脏腑里拔出勇悍的力量,让自己挺立如不惧严寒的松柏。

他站了许久,忽然弯下腰,修远还以为诸葛亮是身体不适,慌忙伸过手去搀扶,却原来他是要下车。修远又是怕又是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可诸葛亮却撑起手臂,向他微微地点头,目光坚定而冷峻。

修远忽地流下眼泪,他偏过头,把泪水狠狠地吸回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走下车。姜维也疾步迎来,两人一左一右,像是两根拐棍,支撑着诸葛亮有足够的力气站在士兵中间。

士兵们登时围了上来,一双双眼睛聚焦似的望着他们的丞相,想要看一看,这个曾经像钢铁般坚强的男人是否依然勇敢果决,是否还有力量带领他们穿越西北中国的广袤土地,是否还能迎着风伫立在万人校场上,用清朗如钟磬的声音说一声:“将士们辛苦了!”

“丞相,你的病好了么?”一个瘦脸士兵小心翼翼地说,这士兵的汉话说得很不好,发音很古怪,总像咬着一枚核桃。

旁边一个士兵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乱说话,丞相没生病!”

被打的士兵摸着脑袋:“那、那怎么军营里传说丞相病了,魏军才因此袭营……”

“你咒丞相是不,老子揍你!”又一个士兵一巴掌甩在他的后背上。

诸葛亮俯下身体,笑容透明而干净:“我很好。”皎白的月光抹去那张消瘦的脸上的病瘢,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健康。

“丞相没病就好,”有士兵雀跃,“我还等着丞相带我们去长安……”

刚才的瘦脸士兵抢断他的话:“知道你天天想着长安,想着长安的汉人婆娘,就你这模样,谁肯嫁你!”

“我再不济,也比你好!”那士兵抢白道,“我娶不着汉人婆娘,你更别痴心妄想,就你那汉话,和人家姑娘对歌表心意,唱了四五个时辰,人家姑娘也听不懂!”

士兵们都哄笑起来,被奚落的瘦脸士兵红了脸,却也不生气,只和那士兵推推搡搡。

诸葛亮听士兵斗嘴,却以为有趣,心里生出温暖的感觉,他微笑道:“你们都是哪儿的人?”

“我是牂牁郡人。”

“我是建宁郡人。”

“我是永昌郡人。”

……

士兵们七嘴八舌,自告奋勇地报上来,脸颊盛开出兴奋的花朵,似乎对于被诸葛亮知道自己的籍贯感到极为满足。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这些纯朴的南中蛮夷士兵,心底生出无限的感触,多不容易啊,夷汉一家曾经是那样缥缈的一个神话,终于在他的手上实现了。他让这支军队成为诸族融合的奇迹,十万大军中有汉家儿郎,有蛮夷壮士,也有羌戎勇士,他指挥着他们,奋勇争先,向着东方,向着梦想。可他就要离开他们了……

他觉得眼角湿润,可他仍然绽出宁静的微笑。

“丞相,你还会再去南中么?我们南中百姓都在翘首盼你,家家挂着你的画像呢,你一定得去看看。”瘦脸士兵巴巴地问。

诸葛亮酸苦的笑容被月色融化了:“会吧。”

士兵们都发出了欢呼,有的拍巴掌,有的顿足,几乎在军营里跳起了蛮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