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遗表交代身后事,稳士气忍疾夜巡营(第8/9页)
白羽扇轻轻搭上诸葛亮的肩,缓缓背过身,消瘦而颀长的身影仿佛月光下孤单的凤尾竹。柔软的夜风摇曳着他,星月的光芒笼罩着他,宛如漾在水中那不可触摸的完美剪影,让人伤感地以为,他这一去,便再不能回来。
轺车转过了头,缓慢而迟重地从簇拥的士兵队伍中离开,张钺一路护送诸葛亮离去。士兵们跟在丞相卤簿后,一直跟在营门口,还挤着渴慕地张望,久久不肯离去。
“龙佑那。”诸葛亮轻轻地呼喊。
张钺愣了一下,忽地意识到诸葛亮是在喊他,他自失一笑:“唉,很久没人这么喊我了,龙佑那……真陌生。”
诸葛亮轻软地一笑:“龙佑那,其实这个名字很好,比张钺好。”
张钺琢磨了一下:“我倒以为张钺好,现在的名字是丞相所取,我格外珍惜,至于,龙佑那,”他略带怅惘地笑笑,“那已是过去了。”
诸葛亮缓缓转过脸:“若是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龙佑那,还是张钺?”
张钺锁着眉头想了一想:“不知。”他停了停,清晰而有力地说,“但是,我不后悔这辈子选了张钺。”
诸葛亮微一震,风从他瘦削的双颊上掠过,留下浅浅的水痕,仿佛他心底的感伤。
丞相卤簿离得远了,张钺一直站在营门口目送,叮当的鸾铃捕着风,摇出一路寂寞叹息,他忽地喊道:“丞相!”
诸葛亮回过头,看见张钺向他郑重拜下:“保重!”张钺高亢的声音像打了折,有些涩难地起伏,他深深地伏低了头。
那一瞬,诸葛亮以为时光倒流,这个拜伏的汉将军变成了当年的南中蛮夷青年,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向自己伏下头颅,伏下那骄傲的心,从此,万里沙场,铁马冰河,一晃,已是十年过往。
一个青年的十年因为自己,更为了那让许多人欲罢不能的梦想,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而自己,为了这梦想,却已走过去了二十七年。
时光滚滚如车轮,将世间一切痴恋都碾碎,若什么都将陨灭,究竟什么才能永恒呢?
轺车一拐,车轮缓缓地向上攀升,驶向了辕门右边的斜坡,这是五丈原的最高点。
“停一下。”诸葛亮说。
修远勒住了骖服双马,诸葛亮在轺车上静静远眺,从这里望出去,夜晚的五丈原尽在眼底,甚至可以眺望到清漪的渭河。潺湲的流水映出了一丛丛的营寨,顺着渭水溯流而下,就是长安了吧。
清亮的刁斗敲了两声,更晚了,月亮升得很高,月光下的五丈原像一个神圣的祭坛,一束束银白色的光从空中斜斜地插入地面,仿佛是给灵魂修建的天梯。
诸葛亮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看向那累累整齐的营垒,蘑菇似的生长得井然有序。军营里静悄悄的,除了报时的木坼声,就是巡营士兵的脚步声,都是那么轻、那么柔,像微风下伏地的小草。
中军竖立的“汉”字大旗在风中哗哗地响动,像急切的冲锋号角,呼号着、奔腾着、指挥着,千军万马在它的指引下疾驰如电,旌旗所指,便是铁蹄所向,钢铁海洋席卷着万古的勇气奔腾不息,瞬间吞没了全天下。
诸葛亮心头鼓荡起伏,他不由自主地立起身体,羽扇便要向上举起,可是倏忽间,那激荡血液的豪气消失掉,所有的热血都冰冷了。夜晚还是那样清冷,军营里很安静,没有号角,没有战场,更没有吞没天下的钢铁海洋。
冷飕飕的风在周遭凄厉地嘶鸣,过往的景象不过就像一场梦,比梦还要虚无缥缈,永远不能真正持握。
他仰起脸,天空中星月闪耀,圆润的月亮仿佛一个有些哀伤的笑脸。丝絮般的流云在星月之间仿佛游魂穿梭,他便在那浩瀚的天汉间寻找着,寻找着,目光穿透深厚云层,跨过邈远银河,终于找到那颗最明亮的星辰,那么亮、那么美,仿佛天空的眼睛,永远用超脱的目光注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记忆在刹那间随风而至,有两个久违的声音在心中荡出了时间的涟漪。
“叔父,那颗星星叫什么?”
“北辰之星。”
哦,北辰之星,居于中央,众星拱之,仿佛君子之德,不偏不倚,坦坦荡荡。那样的君子风范,是他毕生的志向,做一个胸怀天下的君子,为国为民,忧怀济世,一生执着以往,也当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