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遗表交代身后事,稳士气忍疾夜巡营(第5/9页)
诸葛亮望着魏延的背影一叹:“参疑内争,乱之所由生也。”
姜维本不想问,可又以为自己有义务问一问:“丞相,今晚魏将军和杨长史,是、是怎么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岂能有他,无非是两心参商,皆怀私欲。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两全,若是江河归海,只怕祸起阋墙,稍有不慎,酿成大祸!”
姜维不禁心惊肉跳:“那该怎么办?”
诸葛亮仰首默想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虽谋略才干出类拔萃,然乃心忠悃赤诚,做不得机诈权谋,这事就让文伟去做吧,他定能保得社稷安堵。”
姜维既明白又迷糊,他看着诸葛亮,希望从那张脸上看出端倪,可望来望去,只是越来越深的迷惘,仿佛有浓厚的雾笼住那静止的脸。
修远关切地说:“先生,你现下感觉如何,困了就睡一觉好么?”
诸葛亮盯着他轻笑:“困是不困,只是腹中有些饥饿。”
听诸葛亮想进食,修远染泪的脸孔绽出了欢喜的光芒。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用膳极是困难,一碗白粥也要分五六次才能勉强吃完,最让人揪心的是虽则吃下去,不过须臾又吐了个干干净净。这么一番折腾,那吃下去的食物一丁点儿都没有被身体吸收,反而让沉疴病体遭了折磨。
“先生想吃什么,我立刻去吩咐军厨做!”
“随便,什么都行。”
修远不禁雀跃,他对姜维说:“姜将军,这里你先看顾着,我去去就回!”
姜维微笑:“放心。”
修远又重新给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军帐。
远遁的脚步声被夜风卷走了,诸葛亮怅然一叹:“真是个傻孩子……”
他靠着休养了好一会,觉得身体里凝聚了足够的力量,冰冷的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抬起来:“伯约,烦你给我准备笔墨。”
“丞相今夜暂歇了吧,有什么公文明日再写好么?”
“我要给陛下上表,不能耽搁了。”诸葛亮的语气很坚持。
姜维没奈何,只好搬来一张书案横在床上,捧了砚台笔墨简牍稳稳地放好,细细地研好墨,毛笔在浓墨里轻轻一滚,笔尖在砚台边滑了一滑,滴掉多余的墨汁,再小心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握紧了笔,支颐一想,抖着手腕,落下第一个字。
轻巧的笔杆在手里越来越沉,每一笔落下去都得耗费他许多的力气。他努力地将那流逝的力气拢起来,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刻镂千秋碑文的刀锯。
一笔,又一笔,不带丝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每写一个字,身体里的力气就跑出去一点,可他始终不肯放弃,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两只手一起发力,钩点撇捺无一不细腻标准。
姜维有些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简牍上,却发现是令他不忍卒读的文字,仿佛是惊心动魄的悲音,旋律染着带血的泪,那泪分散开去,结出了亘古不谢的花朵。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
最后几个字用了诸葛亮很多时间,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软得抬了数次才端正了写字的姿势。
“丞相,你这是……”姜维惴惴不宁地问。
墨笔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诸葛亮握笔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把某种哀伤的情绪压入笔头,勾勒完这郑重的最后一画。他衰弱地抬起头,刹那间,有泪光一闪而过:“是遗表。”
姜维的脚步一跌,沉重的昏晕感像幕布般罩下来。他直觉得眼前发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来,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湿润了。
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表疏,却再不能拔出力气:“帮我收好,别让修远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