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国家建构中的地方认同(第4/13页)

第二个历史时刻是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不仅是精英选拔制度,而且是中央与地方关联的枢纽。朝廷通过科举考试,将各地最优秀的人才精英吸纳到体制与中央,避免沉淀在地方特别是体制之外,以免构成对朝廷的潜在威胁。科举制的废除使得朝廷不再对地方精英有过去那样的凝聚力,官场也不再成为读书人的唯一选择。自此各地精英通向中央之路被拦腰切断,使他们沉淀在地方,活跃于官场之外。这就是晚清日趋活跃的绅界。读书人分为官僚士大夫和文人士子,前者是被中央吸纳的进士、翰林,属于国家精英,后者是暂时未入仕的举人、秀才,属于地方名流。晚清绅权的崛起,与之前朝代不同的是,这是文人士子的崛起。如果说1860年代的洋务运动还是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些国家精英立足于地方致力富强的话,那么,到1890年代从公车上书开始,代替洋务派国家精英执掌变革大旗的,是康有为、梁启超这些原本属于地方的文人士子。他们从边缘进入中心,从湖南进入京城,掀动戊戌变法的大风暴。在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绝对王权国家里面,社会与政治的变革往往是从边缘开始,逐步向中心渗透,地方的成功倒逼中央改革。晚清的变革,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再到晚清新政、辛亥革命,皆是如此。而执掌改革牛耳的社会重心,却是一个倒过来的从中心流落到边缘的逆向过程:首先是体制中心的官僚士大夫,其后是体制边缘的文人士大夫,最后是因科举制废除而被抛到体制外部的革命“游士”。

晚清是近代国家意识萌生的年代,也是近代地方意识的发端。传统中国的地方意识,乃是一种乡曲主义,杨荫杭说:“中国人重乡谊,严省界”,“大率党同伐异,皆由地方习惯不同;而召集徒众,皆以‘乡谊’二字相号召。若是者,谓之乡曲主义”。[21]乡曲主义与近代的地方意识不同,它只是一种乡籍意识,比如潮州人、客家人、闽南人、温州人、绍兴人等,却没有形成近代以省籍为中心的地方意识。近代的地方意识,与近代的个人意识一样,是近代国家意识的产物,或者说地方意识与国家意识是同构物。程美宝对广东地方意识的研究,就发现过去并没有统一的广东文化,只有广府文化、客家文化和潮州文化,到了晚清,随着国家意识的出现,相对于国家整体的地域性,广东文化才开始被建构起来,“在中国,地方文化的存在,绝对不会对国家文化造成威胁,正如客家人在强调自己的特色的同时,并不会阻碍他们表达自己的中国人或汉人的身份”。地域与国家不是对立的,而是互为前提、相互补充的。对地方志的书写,就是对“国家”如何在“地方”存在的历史的叙述。[22]

晚清地方意识最明显的表征,是各地留学生去了日本之后所形成的同乡组织。但这个同乡,已经不是原先“乡曲主义”的“小同乡”,而是以省籍为中心认同的“大同乡”。邹鲁回忆说:“时各省学生皆有学生会,会中多办一机关报。”[23]于是,晚清的留日学生刊物多以《四川》《江苏》《河南》《江西》《新湖南》《新广东》《浙江潮》《云南杂志》《湖北学生界》等命名。然而,晚清毕竟是一个国家主义时代,而非古时的封建复辟。留日的各省学生,在地方意识觉醒的背后,所抱的却是一种深刻的国家救亡心态。欧榘甲所撰写的长篇文章《新广东》(又名《广东人之广东》)是一个很好的文本。他对国难当前广东内部的四分五裂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广东人要有自己的广东意识,树立自立之精神:“广东为广东人之广东,非他人之广东。是广东人者,为广东之地主矣。……以广东之人,办广东之事,筑成广东自主之势,以健全全国自立之起点。”面对“外国欲瓜分中国,何能自瓜分之”的批评,作者强调:“中国之名,于其身泛而不切,尊而不亲,大而无所属,远而无所见。……爱中国者不如爱其所生省份之亲,人情所趋,未如何也。故窥现今之大势,莫如各省先行自图自立,……省省自立,然后公议家里中国全部总政府于各省政府之上,如日耳曼联邦、合众国联邦之例,即谓全中国自立可也。”[24]提出于20世纪初的“各省自立”主张,是20年后“联省自治”的先声,可以从中发现,再强的地方意识、再激烈的“各省自立”呼声,其本身并不足以导向欧洲式的国家独立运动,相反,其最终的合法性依然落实在国家意识,按照“家国天下”的传统,先治地方“小家”,后谋国家独立之大业。省籍意识不仅不与晚清的国家主义思潮冲突,反而是其内在的一部分,如章清所说:“‘省界’构成‘合群’之先声。”[25]各乡、各省是地方小群,通过地方的自立,最终合成国家之大群。而被中国视为先进国的美利坚合众国和德意志帝国,都为中国人提供了由联邦而建国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