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生涯:柳如是与顾眉(第4/6页)

几天之后,柳如是便成了半野堂的女主人。半野堂松涛满耳,杂花满目。更有山泉激湍,挟花片而过。一老一小一对恋人,在堂内“湘帘檀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伪,间以调谑”。这无疑是数千年中国人家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完满的幸福片断。

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觉醒是分不开的。周作人曾说,士人的高下在他对女性的态度中即可鉴别。柳如是的幸福也有赖于钱谦益的通达。这位老名士对人生对世界都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由此导致他一系列与众不同的做法,其中包括他不为明朝殉节。钱谦益以致仕大员、社会名流,和柳如是结婚时,居然按迎娶良家女子的方式郑重其事:“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陛,九十其仪。”这种蔑视规范的做法引起社会公愤,认为他“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物议沸腾。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拣砖取瓦,掷打彩船,钱谦益在舱中“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

柳如是既嫁,也并没有从此改弦易辙,收拾个性,做起中国家庭中的贤妇角色。她依旧狂放不羁,和钱谦益的一班朋友比酒作乐,往往酩酊大醉,“咳吐千钟倒玉舟”,颇有太白遗风,实无闺阁风范。钱谦益居然毫不介意,反而称赞她“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

更为当时世人诧异的是这位老儒有时厌倦应酬,竟会委托柳如是穿上男人服装,外出代他拜访客人:“竟日盘桓,牧翁(钱谦益号)殊不芥蒂。尝曰:此吾高弟,亦良记室也。”

钱谦益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钱谦益对柳如是完全是一种平等的态度,充分尊重充分信任。另一方面说明钱氏的朋友们,那个时代士林的精英人物,同样具有这样的识度,不以为忤反而能欣赏钱氏的这种做法。至少在这些人的观念里,女性已经取得了和他们平等的地位。世界在这个颠覆的角落里找到了平衡。

顾眉

在柳如是和钱谦益的轶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明亡之际,柳如是劝钱氏殉国而钱氏不能,柳奋身入水意图自尽又为钱所阻拦。钱氏降清之后,外忧清议,内惭神明,烦躁时常绕屋彷徨自言自语:“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说道:“你不死于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钱氏哑口无言。

人们说柳如是明于民族大义而钱谦益贪生怕死,一个妓女能够如此刚烈而大臣却这样畏葸,实在是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对比。不过,我总觉着钱谦益的懦弱后面似乎还有别的内容。事实上,那些为数不多的殉国者们不过是用自己的生命草草演示了一个别人已经演示一千遍的僵硬的文化定理,没有任何新意。钱谦益本人并不认同这一定理,正如他不认同其他的许多文化定律一样。当初他即使起过殉国的念头也应该是为逃避矛盾而不是舍生取义。事实上,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活下去,对一个人的人格弹性和人格结构是一个更大的考验。

柳如是性格的刚烈决定了她最终会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方式解决与这个世界的冲突。钱谦益死后,钱氏族人威逼她交出财产,她在众人的围追之中登楼自缢,简洁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钱谦益被人嘲笑为“两朝领袖”,而龚鼎孳后来则被人讥为“三朝元老”。这两个人诚为有缘。龚鼎孳和钱谦益、吴伟业并称为诗坛“江左三大家”。钱氏娶了柳如是,而龚氏的夫人顾眉同样是秦淮河畔的一面艳帜。只不过,这两对夫妻面对世事的白云苍狗,态度各有不同。

与柳如是一样,被士人尊称为“眉兄”的顾眉在爱情中也是主动的一方。顾眉原可以凭自己的能力独立生活,她社交能力颇强,办事精明圆通,很早就在桃叶渡口拥有了自己的产业“眉楼”,为妓而又兼鸨母,在江南声色场中混得如鱼得水,是有名的一掷千金的“青楼阔少”。她天生丽质,风度闲雅,既能放浪,也能端庄,万种风情迷倒了无数男人,有人甚至因得不到她而自杀,她却不为所动。她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她要求的是既有社会地位又有才情的男人,否则,她宁肯放浪到老。这时,龚鼎孳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