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蓝靛厂几代回民之后金宝琴口述(第8/15页)

(2)第二个不幸是生不逢时

金:我父亲到北京以后不算有家底的,只是能糊口,他再起来的时候是(一九)四几年,使的一块地还是租人家的地,等到把他爸爸的破落收拾起来,过得好了一点儿,那就到1956年公私合营了。(一九)五几年的时候他就有钱翻盖房子,盖了房子就开始1957年“反右”。

我父亲对什么东西可能是特别执着,他看问题比较快,人家没看明白他看明白了,但是人家接受不了他那个态度,他急躁。他不认识社会。他看的第一本书是怎么写的,他就认为那第一本书是对的。1956年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必须公私合营。那年公私合营的没有大资本家,都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1958年“大跃进”,资本家才敲锣打鼓地愿意去公私合营。1956年公私合营时,我父亲是地片经理,可着蓝靛厂一直到黑塔,这一片所有开会呀,领导这些人都归他管。他没学过会计,但是他能理账。可是他性格比较抗上,他聪明,他看那头儿是傻子,可是人家有权他没有权啊,这就要命了。你平常不是挺横的吗,这右派指标来了,得,让他去吧,报到市里去了。人家一看说小商小贩没有文化怎么能成右派呢,就没打成右派,要不政治帽子就给戴上了。注150可是地片经理就给抹了。

1958年正好生我大弟弟的时候,我父亲给送到西山改造去了,那叫下放。估计你能回忆起来,那会儿的气候没有现在这么暖和,到西山冷到什么程度,就是贴的饼子蒸的窝头,送到工地现场的时候就都冻成冰碴儿了。

我父亲一改造,我奶奶忧虑得老吃不下饭去。那天晚上突然间,一拿起那拔火罐,就说我儿该回来了。结果那天晚上,我爸爸果然就拍门环,我爸爸那么个大老爷儿们,什么时候喊我奶奶都是:“妈,妈”,叫得特别的亲。我奶奶由北屋出来开街门都差点摔着,就说哎呀我儿回来了,她就这一个希望嘛。母亲跟儿子确实是连着心的。

我姑姑男人死了以后也在我们家,我父亲是因为他姐姐和他外甥没有户口,所以把姐姐搁到跟前,他自己带头吃那麻儿菜蒸的馒头,掺了多少菜啊,拿铲子都盛不起来。我母亲有怨言,说都因为你姐姐我们都吃菜,要不我们还能吃点净面。可是我父亲没办法,粮食过关哪。我奶奶那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她长期心里头不愉快,我父亲1958年的这点事和我姑姑走不了长期在娘家,这两档事导致她得了胃癌了,胃嘴疼。我奶奶病了7个月,不知道外头是怎么回事,她不懂叫粮食过关了。她躺在那床上,姑奶奶来看我奶奶,我奶奶觉得家里吃这么不好,没面子,她指着我爸爸说,“她大娘儿,”我们回民不是管姑姑叫娘儿么,“您瞧我们吃的这个,这都是什么呀,跟养猪的似的”——她嫌寒碜。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那阵儿我10岁。这是我父亲解放以后第一个不得已。

原来我们家开的买卖是干鲜果,卖果子,卖点心,卖烟卷儿,公私合营以后就实行一种管理,就是没有人管就没有吃的和喝的了,我父亲对这个大锅饭哪,从他来说特别反感,他觉得公家开买卖都是混,那会儿他就说是混。他觉得买卖应该由私人经营最好。后来刘少奇不是有个“三自一包”注151吗,就可以私人经营了,他的脑子特别快,他就要求私人经营,回来自己干,他把我母亲的工作也给打飞了,叫我妈辞职了,当时公私合营我妈也是售货员呀。等于把房子也带着要回来,要不房子也归公家了。这样我们家前边的买卖是勾连搭的6间房,他自己开了一个小酒铺。他特别会经营,不管谁来帮忙,他的制度相当严,买卖不许漏柜。

定:什么叫漏柜?

金:就是一个月给你多少钱,你得搁那边儿去,这边东西谁也不许动,你想从这边拿20块钱买东西去,不行。他进了多少货都盘点得特别好。那年我刚上五年级,家里头养好多羊,他想着200多块钱买一只羊,每月要挤10块钱的奶钱,要是一个羊出3磅奶,就是30块钱,一年这羊的本儿回来了,还能再下羔子。他还试过养兔子,养的獭兔,白兔,安哥拉兔,他养兔子的时候他也琢磨兔子。他研究。但是这些都没有对了政策,没发起家来。后来他觉得什么都要票啊,要证啊,没有的干了,最后就又回到商店去了,在基层店做部门经理,但他觉得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个档次的。要不我现在老说,你想得再好的事,这社会不会按你的意愿去走。回民有句话,就是顺着大个滴溜儿走,就是说什么事情过来了,就应当跟着什么潮流走。这是我父亲又一个不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