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蓝靛厂几代回民之后金宝琴口述(第14/15页)
定:蓝靛厂的回民多吗?
金:挺多的呀。
定:比汉民多吗?
金:那倒没有,回民究竟还是少,所以我们一直生活在回汉之间。过去清政府的政策比较好,它挺尊重回民的。我从小就知道清政府定的,回民卖羊肉可以挑挑儿推着,上哪儿卖都行,但是卖猪肉必须有门脸儿,没有卖猪肉吆喝的。你比如现在,我上商场就有这个感觉:“哎,您买吧,这个火腿是纯肉的。”你说,卖猪肉你不要吆喝呀。他就不掌握民族政策。我这人比较开放,我能领会这个社会是在这样走道的,可是比我岁数大的老太太,她就可能非常生气。所以我父亲老说这个,他说清朝灭亡不是因为政策不好,而是气数尽了,你这一个王朝占多少年的天时,有数,你不可能没完没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蓝靛厂回民和汉民很少打架,我们特别留恋的童年,就是没有像现在似的站马路上打架的,没有。那满人吧,特别尊重人,他不打架,我们回民也不打架,汉人心里也特别宽,见着你老远就打招呼,甚至他拿着块猪肉呢,看见你了赶紧就藏到后头:“您瞅这……”不合适似的。汉人欺负少数民族那是孩子之间,那是大人觉得回民聪明,在家里有时会说点什么。但是大人之间没有歧视的。大人从不为孩子的事伤和气。那时候孩子也没有什么可玩的,上老墙外头,摔个泥饽饽,可是玩得特和谐。不成气候的人街上也有,但要是出来一个长者一说,就得听话,不是像现在这人似的。我妈是童养媳来到这个街上的,这当街上不管前街后街的,都管我妈叫大姐,到现在为止,不管是汉人还是什么:“哟,这是老姐姐了,瞅着我们长起来的,老姐姐,我也完了,孩子都压不住了。”他都是这种感觉——那个和谐现在真是没有了。蓝靛厂这块地现在真是完了,净是打工的,而且不说人话,净出人命的事。我昨天回家我妈跟我说,我有一哑巴哥哥,他是回民,河南那个汉民卖猪肉就对着他那门,哑巴跟他比画,他拿刀就要弄死他。我妈说:“他是残疾人,他是回民,你应该尊重他,你往那边挪挪。”他还说我早晚给他弄死。
我原来给您说过,我们村的人特别护着这个村,我们街上不出壮丁,都是买丁。如果说派到这儿了,说要出5个兵,那就村里凑钱,买别处的丁,有兵痞子啊。那兵痞子呢到了那儿,用不了两天就跑回来了,那会儿没有车子,都是走着,他道儿熟啊,知道由哪儿走,半道儿上就跑回来了。再比如我们街上梁世臣刚一解放就给枪毙了,就那样的人,在我父亲他们那代人眼里也不是坏人。
定:他怎么给枪毙了?
金:他是一贯道注155的道徒,而且好像属于公安几条。但是他护着这个村,跟地方政府似的,护着他自个儿的村,你要受欺负了他不干。就是说好狗护山林,好汉护山村,出了村他干了什么罪恶事咱们不知道,但是在村里头,像我父亲他们那一代孩子,都受到过他照顾,所以我父亲就说枪毙他没有说恨的。
拆蓝靛厂的时候,好多人坐到街那儿聊,就说蓝靛厂过去有很多能人,现在蓝靛厂没有能人了。比如流传在七八十岁老人的口里,就说蓝靛厂有三个老太太有能耐,特能干。一个是金家的老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奶奶;再一个是董家三奶奶,他们家人,大爷那屋二爷那屋都不行,就是这个三奶奶,她不是回族,是汉族,小脚,一脸的麻子,寡妇失业的,带着儿,过得特别好。她家是开粪厂的。我们街上有两个粪厂,一个是他们家的,一个是小石头他们王家。过去种庄稼,他自己要有地行,要没有地就得买粪去呀。掏茅房的用篓背那个粪来给粪厂子,粪厂子就把粪用土啊、柴火啊沤起来,然后用木锨往这边倒一过儿,往那边再倒一过儿,它就熟了,不是生粪了,就卖粪去,那也不贵。还有一个老太太,我忘了她是谁了,是汉人。这是我们街上几个能干的女人。
蓝靛厂拆迁那天是7月13号,阴历六月初四,正好是我52岁生日。我母亲糊涂,她不记得是我生日,弟弟妹妹只想着能够多分一点钱,所以只有我一人心里特别难受。我父亲活着时候我问过他这个问题怎么办,他说没什么怎么办的,我死了我就不管了,谁爱怎么办谁怎么办,所以我特别难受的就是没有一个明白人。我不平的心理是,把几代人的根的地方就这么拱手让出去了,而且不是在一个合理的条件下没的。开发商买你的东西,给你多少钱,是他说了算,你买他的东西,还是他说了算。虽然土地归国有,这是国家从一成立就立的法,但是我使用时候应该有我的权利,可是买你的时候你却没有权利,你说了不算。我们几代人的地方就剩这么一块,还是给没了。我说这些洋地主把咱们土地主都给打跑了,你真的没有理由可讲。所以我真是病了一大场,挺长时间的,后来吃了28服汤药我才好。我那阵儿跟您聊,就是想留下这个庙注156呢,哪怕能够知道这个地址,其实也(没)什么用,但是我觉得那个庙能代表蓝靛厂。那是清朝当时兴盛的时候置下的东西啊。